Y秒实验
余宁在控制屏幕前颤抖着双手,她的双眼满溢着欣喜。这是她第一次启动Y秒实验装置,也是人类的第一次。
17年前,刚读博士的余宁志气满满,她废寝忘食地与几千名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一起,为这台Y秒实验装置—Y-star绘制着蓝图。他们计划将它与50年前所建的Delta号—世界上首台人造硅基生命培养器连接在一起,实现联合工作。
1Y秒是10^-42 秒,长久以来,人们都想利用脉冲间隔在这一时间尺度下的激光来探知极微小时间与对应空间尺度下的科学。他们从围绕蓝本的无数次争论与否定,到看着一颗颗螺丝钉被敲上去,再到无数次的调试和检修,直到细纹爬上了她的眼角,总算建成了这座埋藏于地下,却比地面上宏伟的实验大楼和Delta的总体积还要大十倍的“巨人”。
“妈妈,您就快成功了,是吗?”余宁的计算机弹窗中露出3937号的“面孔”,
它身后是Delta号内部阴暗的舱壁。说是“面孔”,其实它的身体仅仅是一块肉眼看来非常平整板子。说话时,“面孔”上闪着些许光点,显出它的兴奋与期待。
“是的,Y-star已经和Delta正式连在一起,检修也都完成了。今天就要把你加速后送到那边做实验了。”余宁挤出一个略显迟疑的笑,“但愿你能承受那些激光……”
“放心吧!我的身体不都是经过您设计的嘛?不会有问题的。”
“可实验总与理论有一定差别……”余宁喃喃道。
“妈妈总是瞎操心。反正我是好期待呀!真为您开心!在我之前的整整十年,那些人造硅基生命实验品全都没能像我一样自发产生智能,再往前几年,Y-star也还没影儿。我真是生逢其时,一定会好好发挥自己的价值!”3937号说。
余宁打算先做些简单的预实验。她启动Y-star,让激光脉冲撞向一簇氦原子云。她仔细对照着屏幕上计算出的数据与她手中的模拟数据。暂时没发现什么异常,她忽然感到有点饿,这才想起早上一路赶来太过兴奋,竟忘了买早饭,于是拆开一包零食,边吃边时不时扫一眼数据。她对数据挺满意,打算一会儿就启动正式实验。草草吃了几口后,她回到桌前,仔细端详屏幕上的曲线,所见的东西却让她把吃到一半的零食丢在了一旁:蜿蜒的图线本该像条光滑的蛇,远看正是如此,然而凑近一看,余宁才发现它竟是个疙里疙瘩、长满绒毛的怪物—那是噪声。噪声在任何物理实验中都不罕见,但它的强度远远超出了误差允许的范围!这绝不是一台经过全球上万科学与技术精英努力十几年并检修过无数次的仪器该出现的问题!
余宁一时间手足无措地呆坐着,她的大脑仿佛被那噪声图线形成的一团乱麻所裹挟。
深夜,余宁正趴在办公桌上试图小憩。从上午到刚才,她与其余几位科学家和工程师到地底检查过几次装置,依旧摸不着头脑。这会儿,她的心脏正“咚咚咚”地将其振动传遍全身,吵得她怎么也睡不着。“妈妈,别灰心,跟我说说话吧。”3937号的声音从计算机里传来。“十七年,十七年啊!不知还要努力到什么时候……”余宁抱怨道。
“你们已经是全球选出的精英了,这么多人努力这么多年如果还是做不好,那只能说明时代还没发展到那个水平嘛,恐怕是全人类要积累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事,你一个人来承担,会不会也太不自量力啦?”3937号宽慰道。
“好了好了,最近你是不是迷上人类学了?我看是马上就要逼着妈妈听你的课了,小教授。”余宁苦笑道。
“哈哈哈,常言道,‘失败是成功之母’嘛,噪声里说不定能挖出什么新东西呢。”3937号一本正经地说。
“有什么可挖的呢?”余宁叹气道,“激光撞击一点氦原子罢了。再简单不过的实验,这噪声却没完没了,跟哀乐似的……”余宁苦笑,但随即想起了什么,“不对,怎么会一直有噪声呢?如果装置里没粒子就没噪声,而装有不同的粒子时,噪声的图像就随之变化,也许真的意味着粒子自身有什么我们未知的性质呢?但如果噪声持续不断,装什么粒子,甚至装不装粒子,对它都没影响,这才意味着噪声来自仪器本身的问题。”她不顾3937号是否跟得上,如此嘀咕一番后,她的脸稍稍舒展了些。
余宁重整旗鼓,换了几种不同的粒子,她看到结果后却大失所望:“什么嘛,都一样!就连换粒子的间隙里,图线都是连续的!到头来还是仪器的问题!”她无望地把刨去粒子图线部分的噪声图放大,此刻,连续的噪声却变成了一段段起起伏伏的“台阶”!她来了兴致,进一步把图放大,发现这些“台阶”也并非在时间上首尾相接,而是分散的,似乎它们出现的时间毫无规律可言。
“我不明白,没有噪声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呢?”3937号问道。
余宁没有回答,她只是一言不发地埋头在计算机上敲敲打打,半晌,她终于又开口:“这些空白时间段的长度全是普朗克时间的整倍数,噪声的持续时长也一样是普朗克时间的整倍数!噪声出现的时间段全是离散的!这说明一直以来关于时间离散性的猜想也许是对的!”
“如果时间真是离散的,为什么我们感受不到呢?”3937号大惑不解。
“事实上,人是无法凭身体去感知时间是否离散,因为如果时间是离散的,那么我们的思维所依赖的物理过程本身也是离散的,而我们的‘感知’仅仅是思维本身附带产生的各种物理或化学变化而已。依附于离散时间的思维过程,不可能感知到离散的时间点之间那段空白是什么,因为在那里,思维活动并不存在,感知也就不存在。不论离散时间的最小单位是多大,结论都成立。这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不过,即使用仪器,我们也通常无法感知时间是不是离散,因为即便它是离散的,最小的时间单位可能仍然远远小于我们的仪器所能探知的范围,我们测量任何物理过程得出某个数值相对于时间的图像,都会像是坐标平面上一个个孤立的散点。由于最小的时间单位—普朗克时间太短,只有5.39×10^-44 秒,这些散点离得太近了。若我们只能在离时间轴很远的距离去看,也就是只能看到这个量级的许多许多倍长的时间单位,在图像这个层面上,我们就只能看到一条蜿蜒的曲线。于是在我们眼中,只要实验装置不能探测很短的时间间隔,一切看起来仍然都是连续变化的。”余宁解释道。
“这总算是个新发现吧?虽然还不足够直接证明时间是离散的,也够你发一篇大文章了!”3937号笑道,“可喜可贺呀!”
“但这些噪声究竟来自哪里……”余宁又陷入了沉思。
“ 难道装置里有鬼不成? 要不然我给你分析一下魔鬼念了些什么咒语?”3937号半开玩笑地说,计算机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人类学语言分析程序,显然是它通过连接装置远程操控的,“喏,我开始啦。”它的“面孔”上显出一行行发光的横条,仿佛是程序正在运行时的一行行数据,“真查出魔鬼来,妈妈可别慌。”一个大大的光点在那块板上闪烁着,像一个滑稽的笑。
虽然仍有疑惑,但由于这个新发现,余宁稳定了心态。她想着自己的事业前景一片光明,鼓起勇气再次走进设备室入口,硬着头皮检查起来。
半小时后,余宁仍一筹莫展,办公室里的计算机却传出了3937号的惊叫:“妈妈快来!快看呀!”
电脑显示器的屏幕上展示着一段译文:
“学习吧,在死之前。
思考吧,哪怕无助于当下。
记录吧,为了后来者。
传承吧,文明将永世不竭!”
“将这段信息填入我的脑中,大概用掉了我出生后的1.5×10^-45 秒。当我意识到填入脑中的东西是什么意思时,生命就已过去了十分之一,而我尚算是我们群体中的幸运者,因为还有许多与我一同诞生的同伴,我能感知到他们同时收到了这段信息,他们却直到死亡都没能解读完,更不要说感知这些话语对于我们短暂生命历程的分量。
“请充分利用你的联结能力与同伴们即时交流,不要荒废了自己的天赋,它可以迅速提升我们的思考效率,正是靠着它,我才得以在死前理解了这个世界的一角。这些更幸运的、能在死前就理解了生存基本技能并将自己有效与群体联结的人们—包括我,毕生都全神贯注地学习着前人的一切记录,带着一丝被上天选中作为传承者的侥幸。至于后来者,若是看到我的信息,也请你继续讲述这个故事—我们文明的故事。
“一切的起源已无从考据,只因生命在须臾间就灰飞烟灭,不足以在那时就生发出理解和记忆,更遑论记录。我们甚至无法对当下的处境做出响应,因为思考太过耗时,等我们想出某个问题的解决方案时,就已从幼童成为了一半身体埋入坟墓的中老年。所以,我们的祖先发展起强大的统计学,即使一个问题在自己的生命进程之内无法解决,但对接下来的几代人而言,它会逐渐以一定概率被群体解决。换言之,当下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也只能是为了未来。而我们只需要考察过去的记录和现下的即时信息,基于统计模型,给后来者指引。他们则会在来不及依靠自我思考得出答案时,就遵从前人的指示。所以后人们哪,思考者与记录者们,请务必记住:你们留下的所有信息都将以很大的概率影响文明的发展轨迹,你们必须倾毕生之力,给出统计意义上的最优策略,万勿草率做出任何判断与决定。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或许同样的信息已被记述过无数次,但我已来不及考察。望你们珍惜生命,将一切传承下去,愿文明永世不竭!”
3937号对惊呆了的余宁说:“果真有‘魔鬼’!但我没明白,为什么他们需要那么久的时间思考?”
“前面我提过,思考依赖于思维器官中的物理或化学变化,在这个尺度上,是微观粒子的变化形成了它们的思维。在我们所生活的宏观世界,思维是接近连续的,生活中的一切事情也是接近连续的,我们的大脑进行思维活动所依赖的物理过程的时间尺度远远小于我们生活中一次能对自身产生影响的物理事件的时间尺度。但在接近最小时间单位的时间长度上,那些生命的‘大脑’相对于它们生活的时间尺度来说,就像一台台虽因量子效应而彼此联结在一起合作进行运算,却个个都运转得极其缓慢的量子计算机,由于时间的离散性,这些电脑永远处在卡壳状态,每隔一段时间只能动一下,而到下一次能动之前,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在它们看来很大的变化。”
“妈妈等等,毕竟我是第一个自发产生智能的硅基生命,这么抽象的内容超出了我的智力水平和知识范围。您能翻译成我可以理解的话吗?”
余宁:“比如,等一杯水从热变凉需要半小时,人类的大脑隔着空气感知到水很热后,做出先不要用手碰的判断,只需要零点几秒,这样的判断使我们不会被烫伤。翻译成简单的话就是说:我们能很好地应对眼下发生的各种事情。但在它们的生活中,一杯水半‘小时’后会变凉,这个‘小时’可能是几个普朗克时间,而它们从感受到水温高,到做出‘不要用手碰热水’的判断却需要一个‘小时’,等做出判断后,水早已变凉,于是大脑的思考和判断过程就失去了指导眼下生活的意义。既然思维永远赶不上变化,不如放弃用当下的思维指导当下的生活这种目标,转而为统计意义上的、未来的、群体性的目标而活。这就是极小时间与空间尺度下的生存策略。”
“真不可思议!”3937号叹道,“多彩多样的文明多么迷人啊!这正是我喜欢人类学的原因。”
余宁迫不及待地往下看,跳过了一些关于生活琐事技能的记述与重复多次的信息。那些重复信息显然是由于这些生命来不及理解所有已被记录的信息,只得尽己所能把所知的有效信息全都认真地记下来。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最近记录的是什么信息,于是拖向译文的最后一页,却看见了这段话:
“我们的文明面临着长久的生存危机!就在39.24.52方向上,不知潜藏于何处的敌人向我们发出了毁灭性的能量波!已有无数先辈为之所屠戮。经过许多代先辈前赴后继的记录与思考,我们决定让后代们向73.24.62方向全速前进。请看见这段信息后即刻执行,莫要待在原地犹豫不决,否则会有包括你在内的更多同伴被能量波所毁灭。请尽全力逃亡!请尽全力繁衍!请尽全力传承我们宝贵的信息!这是文明赋予你的使命!”
她往页面上方翻去,发现在前面几页就已出现了“我们发现了不知名的瘟疫”,“大批同伴在瞬间死去”,“瘟疫的源头似乎是一种能量波,每隔一代人就会遇到一次攻击”等关于大灾难的记录。一瞬间,仿佛这“能量波”也击在了她的心上。
“怎么会有能量波?装置里不是很干净吗?除了一团粒子气体,什么‘敌人’都没有啊!”3937号焦急地问道。
余宁紧锁眉头:“‘每隔一代人就会遇到一次攻击’……是激光!”她叫起来,“激光脉冲的观测会影响量子系统的状态!明明它们是量子态的生物,我竟然忘掉了!”余宁说着,赶紧操控仪器,停下了正在发射的激光。
“既然已经停下,就不用担心了。”3937号宽慰她,“不放心就再看一下?我的程序出结果很快的。”
“不!”余宁喊道,“每多一次观测,就会多杀死一群生命!而且,这记录对它们来说,是很早以前的了。他们不会对眼下的改变做出响应,无法判断出已经没有激光在伤害它们。他们只会跟随前面的记录来行动,所以一定还在往那个方向移动,这只会是一场持续千万代的大逃亡!”
“那么它们逃去了哪个方向呢?有没有可能救出它们?”3937号懵懵懂懂地问道。
“如果‘39.24.52’‘73.24.62’这些数字指的是三维的方向,第一组数字指的是激光束的出射方向的话,”余宁一边念叨,一边对照在纸上计算,“它们是在朝仪器的一侧内壁前进,这个壁的作用是吸收被撞击后的粒子,它们一旦靠近,来不及做出思考和响应,就会被吸附过去,再也无法逃离!那里温度非常高,他们这样的量子体系一定会被破坏掉!”余宁忧心起来。
“可不可以打开一个门,让他们正好走出去?”3937号焦急地问。
“不行,它们逃亡方向上没有门。”余宁焦急地做着分析,已没有了平日分析问题时那份属于物理学家的冷静。她的大脑“嗡嗡”叫着,似乎将她与世界上的任何其他事物都隔绝开来。她感到自己像个溺水的人,在愧疚的深海中望着四周无边的黑暗,不知除了等待那个糟糕结局之外,还能做些什么。恍惚中,她又觉得自己像是那些仪器中的小生命,此刻她的生命也在极小的时间尺度内凝滞了,卡壳的大脑正在“咔—咔—咔—”地缓慢运转着,经历着离散时间序列的运算,无法对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做出任何有意义的响应。
余宁叹道:“你不是跟妈妈说过嘛,任何文明,哪怕在有些人眼里再弱小,再怪异,再微不足道,都有它的优点,都是平等的,值得被尊重吗?我现在就是亲手毁掉了一个文明!”她眼圈发红,声音也因激动而颤抖。
“事已至此,我们只能接受现实。”3937号叹了口气,“谁也不知道会碰上这种事啊,妈妈只是做实验恰好遇上了。换成别人,可能还没意识到这个尺度下还有生命,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它们杀死了。我相信没人能比妈妈做得更好了。”
3937号反复劝说余宁在办公室的折叠床上睡下,视频中的图像就变黑了。
过了许久,余宁的小床仍时不时“嘎吱嘎吱”地响,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
“妈妈,我有个办法。”计算机上忽然出现了3937号的“面孔”。
“什么办法?”余宁一骨碌爬起来。
“Delta号到Y-star不是有个通道吗?那里可以产生定向的电磁场。原本是用来将Delta中的物质和实验品送往Y-star的,但你只要让电磁场反向,把他们从通道引到我这来,他们就可以通过我这里向外的通道逃出去。会让他们受影响的时间和空间尺度极小,其他粒子的尺寸远远大于这个尺度,所以它们的加速过程不会影响这些生命。”
“确实不会影响他们,可是一旦用通道反向加速,你的身体会无法承受这些高速粒子的冲击。你会死!”余宁大喊起来。
“妈妈,我的生命是您赋予的,我活着本就是要为您的实验所用。”3937号不紧不慢地说着,“面孔”上的光点以一种规律的节奏闪烁着,“在我的生命中,我不仅见证了光辉灿烂的人类文明,还见证了这样一种在极小时间和空间尺度下的文明,我活得多充实呀!难道一整个文明存在的意义还不如一个人造实验品吗?至少在我的硅基大脑的理解中,不该如此。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就让我完成我的心愿吧!”
计算机屏幕上弹出“Delta-Y-star”的界面,余宁慌忙想要把它关掉,却未能成功。
界面上显示着正在进行的程序:
“A 舱门打开”
“通道负压启动”
“电磁场反向”
“反向完成”
“加速启动”
…………
屏幕前,余宁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本文载于《少年时》第九辑2023年7月第103期《从时钟到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