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0年后的斗战胜佛

却说唐僧师徒四人取西经成佛后，已历1300年。

 

“难道这斗战胜佛，也只是个见利忘义的墙头草吗？”高达心中嘀咕着。他想起今天散伙前，堂弟又一次对自己说，他曾看见过高老头在家中用蟠桃供奉斗战胜佛，祈求孙猴子别来找自己麻烦。

 

高达在炕上翻来覆去，想着那个平日里盘剥百姓土地和粮食，供自己女儿吃香喝辣，出入城里上流社会的高老头。到灾年，那一毛不拔的老头眼看村人贫病交加，他也不顾人死活，不分粮赈灾，反倒早早做好准备，把自家墙和门越造越结实。半晌，他索性从炕上爬起，用舌头舔了舔门牙处的空洞，揉着还在渗血的唇边，踱步至家中那座已放了百年的“斗战胜佛”神龛前。

 

这段日子，高老庄的高达等人，正在农协号召下，同城里的进步青年们一起，与封建势力作着旷日持久的斗争。高达20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手下一众拜把子弟兄，都服他这个义薄云天的大哥。革命青年们近日里斗争的主要对象，正是本村的高老头。

 

今日早些时候，高达率众拿着自家农具，要扒了高老头的院墙，进去分抢他平日盘剥的粮食，好分给村里受灾的饥民。行动开始前，高达一如既往地给“斗战胜佛”磕了三个响头。却不料刚一往上爬，才发现那墙头装了“铁丝电网”。打前头的几位弟兄从高处重重跌下，其中的两位立马咽了气。

 

“铁丝电网”这词，还是农协那个上过高中的大哥跟他讲的：“遇到铁丝电网，就别靠身体硬闯。”高达想起这句话。可就连啥是个“电”，高达也稀里糊涂，只吩咐大家：“还是从正门闯吧。”

 

转眼已日薄西山，高达见弟兄们个个伤痕累累，还折断了三个铁锹，也不见攻破的希望，便叫大伙儿好生回家将息，明日再作打算。

 

神龛前，一块扁石头上摆着些泥土捏成的果子。高达关上门，对着这灾年里的“贡品”，难过地流下泪来。

 

高达刚会说话，就已学会了哼唱戏台上孙悟空大闹天宫里的唱段。他的第一个玩具，就是吵着闹着让爸用木头打磨的一根“金箍棒”。爸说斗战胜佛是“最勇敢、最刚正不阿的神。他神通广大，天不怕地不怕，永远为百姓们惩恶扬善。”高达的眼前，一遍遍地闪过父亲说这话时眼中的光芒。一拿起自己的“金箍棒”，他感到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仿佛下一秒，他就能腾云驾雾，一路斩妖除魔，成为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英雄。因此，即便是灾年，他也总会在每天清早，把干裂的泥果子换上一批新的。

 

“再虔诚地供奉给他泥果子，肯定也不如猴子爱吃的蟠桃。呸！什么斗战胜佛？原来你竟也是个趋炎附势的孬种！”豆大的眼泪从高达的眼中夺眶而出。到如今，他心中早已没了怒火，只为这近20年的时光感到惋惜。

 

“嘿嘿嘿，那点好处，可还远远收买不了我嘞。”

高达擦了擦眼泪，确信自己没看错——孙悟空正抓耳挠腮地蹲在他面前。

“我不是做梦吧？”高达吓得滑到了地上。

 

“这要问你自己。”孙悟空抓起一个泥果子，咬了一口，便从鼻孔里喷了出来，“谢谢你的果子，不过，还真挺难吃的。”

 

“我们尊你为斗战胜佛，为何眼见恶霸当道，却不帮我们斗地主？难道不是嫌弃我的贡品低廉，却收了他的好处？！”高达一下腾起身嚷道。

 

“嘿嘿，别恼。不过几个蟠桃，我哪里需要？一定又是叫你们这里的土地老儿偷吃了。”孙悟空他调笑着一脸严肃的高达。他在屋内轻跃着，却没碰倒任何一件物品。

 

高达见状，越发气得憋红了脸：“那你竟然也任由土地乱来！”

 

“莫急，莫急，我去陪太白金星喝酒了。天上一天，地下就是一年，所以算起来，我也就喝了203天酒。不好意思啦！”孙悟空嬉皮笑脸地应着。

 

“你竟放着这么重要的任务，不顾百姓死活，自己去寻欢作乐，那与这地主恶霸又有何区别呢？”

 

“天下的土地太多了，管每一个都要实打实地劳心费力。即便我拔了毫毛，变作小猴，分散下去，他们也只会小打小闹罢了，管不过来的。不好意思啊，嘿嘿嘿。”孙悟空摊手道。

 

“那你便把他们都除掉可好？”高达不再气恼，只是有点烦闷。

 

“土地们负责管理各辖区的孤魂野鬼，我若把他们都打死，你们这儿灾民的亡魂，便会不得安宁，祸乱人间。”孙悟空头一回认真起来。

 

“那你说说看，我们这儿的事，到底该咋整？”高达终于冷静下来。

 

“我劝你别跟高老头斗，别想着为民报仇，好好读书，或是多赚些钱吧。”孙悟空蹲了下来，盘着二郎腿，冷冷地吐出这句话。

“不想这昔日大闹天宫的英雄，今日竟成了如此一把软骨头！也拿这套乡愿把戏，长恶人志气，灭义士威风！”高达气得浑身发抖。“说来倒也是，当年你被压在五指山下，后来不也没找如来报仇么？只怨我自来错信了‘斗战胜佛’！”

 

“哎，如来的力量太大了。”孙悟空把盘着的腿放了下来。

 

“那你不还可以联合其他正义之士吗？”高达没说出后半句：“这明明是我这种普通人也能想到的。”

 

“就算我联合其他义士，打倒了如来，灵山还有八菩萨、四金刚、五百罗汉等一群在外食古不化、在内作威作福的拥趸。纵使我推平了灵山，也还有天宫中那些只知荒淫享乐、不闻人间疾苦的众神。”孙悟空叹了口气。

 

“这……且不论天宫如何，你得把这高老头给我们除掉，否则我便再也不拜你这‘斗战胜佛’了。”高达不服气。

 

“就说那蠢货高老头，自来所受的教化，便是奋斗一生，节衣缩食，维持个绣花枕头的面儿，把女儿送入上流社会，但求荫庇子孙。老了老了，却已被女儿榨干了钱和粮，断了生活来源。他确是该死，可眼下，也再无米粮分给其余村人了。你们纵是拆了高墙，甚或我直接替你把他活活打死，杀来给村民分肉吃，又能救几个灾民呢？这之后，也再无以为继。”孙悟空缓缓谈来，高达不再争辩。

 

“不论天上人间，但凡有形之物，用金箍棒打倒、砸碎，都轻而易举。但那样，这浊世也将不剩分毫了。作恶的天神，终究也来自人间。所以，我选择随唐僧取西经。”

 

“这与取经又有何干？”高达疑惑道。

 

“说是取经，实则为了惩恶扬善，在人间百姓们干涸的心中洒下希望。”

孙悟空娓娓道来：“我又何尝是个只懂得降妖的武器呢？想来，已有千年未再吃过花果山的鲜桃了。代代猴子猴孙，也早与我这尊神龛上干枯的佛，形同陌路。为了取经，我不得不与昔日好友牛魔王翻脸，便再没有弟兄们欢饮达旦、嬉笑怒骂的快活时光，再尝不到那娇俏的嫂子亲酿的美酒，也再见不到可爱的侄儿成为一代妖王的威风场面。取经途中，善良貌美的姑娘那么多，以我的英武，轻易变作俊男模样，你以为不能成就哪怕一段良缘吗？只不过，成为‘斗战胜佛’，就是那段人间苦旅的终极目的。对不起，我骗了你。”

“大概我只是肉骨凡胎，仍然没完全领会您的意思。不过我想我会好好读书，多赚钱的。有朝一日，我必用所学与所得，真正帮到那些受苦的人。只是……斗战胜佛……我这些年所信的，到底还算什么呢？您真的骗了我吗？骗了我那么多年……”高达心中五味杂陈。

 

“相信斗战胜佛的人越多，我便越没骗你。”孙悟空眯起那双闪着光芒的火眼金睛。“我要走了，该去问问太白金星，新到的弼马温安排得如何了。”

 

高达忽而意识到了什么：“如果您失败了呢？”

 

“不是还有你吗？”

 

高达的视线渐渐模糊……

 

“大哥，时候到了！那个啥……王老二他们都说还伤着，不能来。不过还有我呢嘛。诶，你怎么睡在这儿？”堂弟推门而入。

高达从地上爬起，揉揉惺忪的睡眼：“不，打今天起，我要在家好好读书，不掺和高老头那事了。你也别去了吧，随我一同去问问农协大哥啥叫个‘电’。闹心……”高达转身就要出屋去，却被堂弟一把拦住。

 

“这是咋了？你不拜斗战胜佛了吗？难道连你也不信他了？”堂弟指着神龛前已经开裂的泥果子。

 

“斗战胜佛就在这里。”高达大步迈出门去，伸了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