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证明

2023-02-05 0 作者 墨冰土

提醒:这篇科幻不是以正常故事的形式来写的,没有丰富的情节。它甚至不是一个以人类为主视角、按人类惯常思维模式进行的故事,且篇幅较长(3万字)。如果对科学分析式的思维模式不感兴趣,建议不要阅读,否则你会很痛苦。

 


机器上的引力波探测器探明了感光人所在的空间坐标,部队出征了。

 

这是女娲作为战士参加的第一次出征。在最后一场测验中,女娲所具备的大无畏精神让她脱颖而出被选为战士。群落的首领们都赞赏道:“这个年轻人对群落的爱是多么伟大!因此她丝毫不怕感光人,敢于为群体的生存付出自己的一切!”人人都爱群落,并把这种心情每一天、每一时地传递给彼此,也用完成群落的任务、服从群落的安排来证明着自己的爱,女娲甚至没想过不爱是什么感受。但她之所以不怕感光人,却并非出于这个原因。

 

从女娲记事起,大人们就总拿宇宙大盗——感光人的故事来吓她。

 

“女娲,你太吵啦!大家都没法思考科学了!”长辈们吼道。

 

女娲嗫嚅着想:“我已经尽量忍住哭泣了,你感受一下,我振动得很轻的。”即使如此,这一丝轻微的振动仍然传给了周围的几百个人。

 

大人们:“你哭得轻,但你脑子里吵得要炸了!这想法可是传遍了整个星球呐。不要成为群落地质学发展的障碍。”

 

女娲:“我也忍不住啊。我只是真的很想尝到刚刚被加工好的食物。我也知道我还不是大人,没法为营养源工作,就没机会吃到……”女娲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将想法的继续经由化学信号从触手上不由自主地释放给与自己相连的一个个触手,这想法又一层层地经由他人的触手传给了更远处的人们。

 

大人们:“你再不消停,就把你扔到宇宙空间里,叫感光人把你带走。他们会把你用高能激光烤上八个光来回,他们会精确控制激光照射每一块皮肤的时间,让你全身都被烤焦,却又留你一口气,然后再把你遍布血泡和刚结痂的皮肤一平方纳米,一平方纳米地削下来……那感觉,可比被千万只爬虫啃咬而死还痛快。”

 

女娲却不关心爬虫的事,她只问道:“那个……什么是’光来回’?”

 

大人们:“就是光从宇宙一头传到另一头再回到最初那头的时间。感光人就是因为能感光,总是轻易地快速观察到宇宙所有的空间,才执拗地认为普天之下全是他们的地盘,把其他文明的生命都视若草芥。你要再不听话,就把你的触手切断,让你一个人在空间里飘,等着感光人把你抓去烤着吃!”

 

女娲不哭了。她不再为那口吃不到的食物而吵闹,这并不是因为她能忍住经过无数触手传来的美妙紫滋味与口感的诱惑,而只是她当下脑子里填满了“感光人”“光来回”这些概念,但她却又因过于陌生而无法对这些概念产生进一步的联想,所以这种单纯的好奇让她的心思不再吵闹,总算大家都能聚精会神地继续思考那个科学问题了。

 

人人都清楚一旦无休无止地把自己的思维与不同的思想进行联结,就容易彼此影响,导致个体的迷失,所以人们达成了一个共识:人们就该“往一处想”。即使在科学研究时,也是如此。

 

每日的第七个小时,整个群体中的所有不承担觅食与烹饪任务的人,就会一边下意识地传输着营养,一边一起思考同一个科学问题,这个问题每日由首领决定,不容许任何人用其他命题的思考来干扰大家的思路。借助群体的巨大力量,人们可以在同一个命题上互相补足对方的缺点,群落的知识水平在食物开采与加工技术、地质学、复杂网络动力学、运筹学、生物学、化学、信息论等与生存直接相关的方向上发展到很高的水平。相比之下,航天领域就发展得差强人意,且已很久没进展了。一方面,出于御敌的生存需要,群落不得不投入大量精力去发展航天科技。而另一方面,营养的来源和存在形式如此复杂,且只能由群体存储和传输,航天飞行无法携带食物,航天距离就受限于人体吃到十成饱后能耐受饥饿的时长,不论如何努力改进技术,提升航天器的速度,由于可探索的宇宙空间非常有限,人们对宇宙的认识受到了局限,也就无法进一步发展出能在时空中进行更高效飞行的技术,无力突破这样的局限。而那些与生存无甚关系,被群落认为不值得调动大家的能量与时间去思考的命题,大多被搁置一旁。有些领域的发展水平还停留在躯体的本能感知阶段。比如:新闻学、天体物理学、时空物理学、星际语言学、宇宙生态学、宇宙社会动力系统、星际经济学等。

 

虽然没能参与那次科学问题的思考,却意外得知了“感光人”,从那以后,女娲就常常胡思乱想些感光人可能的生活方式。当然,都是在轮到她能脱离群落的一小段时间。

 

星球每自转一周是一天,一天分为80个小时,其中只有一小时能允许万分之一的成员从彼此联结的状态脱离出去,这次是你们,下次是他们,大家轮换着透口气。女娲在透气时抱怨过这种机制:她得等上五百天才能轮到一次透气的机会!五百天才有一个小时能想思考什么就思考什么!但她实在是最不该抱怨的人之一了。整个群落中,婴幼儿透气的机会最多,因为他们对群落的适应能力最差。而越长大,随着个体渐渐具备了适应群落统一思维的能力,透气的机会就越来越少。直至完全成年后,人就再也没有机会脱离群落,独自思考。

 

长大一点后,单纯对食物的渴望已无法让女娲哭泣。那时起,她就总是生发出这样的担忧:“要是外星人对那些我们一无所知的领域了如指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们置于死地,该怎么办呢?要是我能想得更多,或许就能消除这种威胁。”但她的年龄还不足以对这种发展现状做出贡献。而她越缺乏独自思考的机会,就渴望尽情思考,总是冒出自己思考一个命题的冲动,比如:“有没有可能人为造出方形的星球?如果能的话会怎样?”“如何让爬虫生活在地面上?”

 

然而,在联结状态下是不可能思考这类问题的。所有人此刻的思维都会冲进来,吵得你不得不跟着他们一起思考同一个问题——那或许是个你并不想调用大脑思考的问题。即使幼年的孩子也不例外,区别只在于他们由于完全不理解而总能放空大脑不去思考,从而不会干扰群落整体的思考。但稍微年长、具备了一定知识与能力的人却必须集中注意力去参与同一个思考过程。按群落计划轮流脱离联结的机会那么少,可是从没有人私自脱离联结,否则就意味着营养来源的断绝,将会很快死去。没人敢那么做,不,没人敢那么想。

 

所以,每当女娲无法控制自己的思路,冒出“我们的联结机制是什么呢?这些化学分子是怎么传输信息的?”这样的问题时,即使她还没有能力深思,也一样会打扰到群落的思考,让大家朝她释放出又酸又苦的黏液。这种黏液在群落中被叫做“负泌物”,因为分泌黏液会损耗用于加工食物、传输营养的能量,同时只给大家带来负面体验,让人在执行任务与进行群体思考时三心二意。而引发“负泌物”的源头,就被称为“害想”。女娲越长大,就越会无法遏制地冒出“害想”,因此,她身上总是散发出一种恶臭的化学信号,那是大家传来的负泌物日积月累所产生的。如果不是必须依赖于彼此来执行任务,没几人愿意将自己的触手搭上女娲的触手。而他们所产生的厌恶,也都一字一句地完全传到了女娲脑中。

 

终于,女娲越来越沉默。她意识到自己也许生来就是个坏种,只有什么也不想地执行群落赋予她的任务,才能表达对群落的爱。

 

沉默着,沉默着,女娲到了上学的年龄。

 

只有在教学时,仅占群落微小比例的老师和学生才能脱离群落,每门课由一个老师与多名学生一起建立一个规模很小的联结网络。这既是为了不打扰教学过程中老师们的思考,也是为了不影响大群落的生产和生活。教学期间的营养则由专门的人每隔一段时间从大的联结那里运送给老师,再由老师通过触手供给学生们。老师们总是对女娲这个浑身臭味,又喜欢问些刁钻问题的孩子束手无策,但又不得不把触手与她相连,才能完成教学任务。

 

只有伊菲老师对女娲在上课时提出的问题来者不拒。已经下课了,别的同学早就疲惫不堪地回到了群落,女娲却仍缠着伊菲老师问来问去。答疑时间还有半小时,老师那里也还有够她吃的营养,女娲不愿放弃这点时间。现在,只剩女娲和伊菲的触手彼此联结,一切来自群落中他人的信息都不会打扰到女娲,她终于可以问出那些早就问过却只能忍住不去想的问题。

 

“老师,为什么我们要以群落的方式生活?”女娲怯怯地问。

 

伊菲:“孩子,别感到羞愧,审视自己的生活,产生问题,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说明你有着敏锐的思维。”

 

女娲颤抖起来。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不是因为他人的批评而哭。伊菲的触手温柔地挽着她,陪着她颤抖,直到她平静下来。女娲感知到伊菲的想法中出现了幼时的伊菲,那时的伊菲也是臭乎乎的,因为她天生体弱多病,永远成不了战士,也没资格参与繁殖后代。伊菲只好把精力都用来思考一些深奥难懂的问题,然而这更让幼年时不懂得控制何时思考、何时停止思考的她招来大量的负泌物。

 

女娲想:“与我相比,老师幼年的痛苦还更多些,但即使如此,老师也能长成这样一个大人呀。”自那时起,她就不再为自己的未来忧心忡忡了。

 

伊菲接着想:“以你的年龄,这问题很深刻呢。归根结底,这是因为我们的宇宙空间有四个维度,引力的大小与距离的负三次方成正比。这导致物质想聚集成星球,就必定要挨得很近。星球的自转会将表层低密度的物体,比如液体、气体轻易地甩出去,于是剩下的这个星球只能维持在很小的尺寸上,资源总量并不丰富。又由于星球表面没有什么液体、气体之类低密度物质可供生命吸收利用,大量能用作我们食物的其他生物都生活在地下,它们都是体型很小的爬虫类,虽然体积很小,钻洞也十分吃力。于是它们一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不活动,靠周围体型更小、相对容易穿过土壤缝隙的微型爬虫为食。只在繁衍后代时,它们才会在土壤中艰难地钻洞,为后代谋取更大的生存空间。能依靠科技的力量生存在地面上,并能一定程度上灵活移动的大型生物,只有我们一种。而我们想获得食物,就要先勘探出土壤中富含爬虫的特定区域,然后用机器从土壤中开采爬虫矿,再从其中分离出少数几类能用作食物的爬虫。土壤密度太大,太坚硬,开采十分艰难,接着还要把这样致密的土壤和其中可食用的爬虫彼此分离,最后才能加工为食物。这就导致能供人消化吸收的成品食物,无法仅靠个体力量获取。而当成员们的触手联结在一起,大家就能紧密配合,共同开采、分离、加工,并高效地通过触手传输营养和信息。我们群落中的每个成年人都承载着开采和传递食用资源与信息的任务。”

 

“那我们为什么不能找个密度低一些,容易开采的星球,然后移民过去生活呢?或者找更大的星球,上面就能容纳更多的爬虫矿。”女娲想。

 

“那会很难。密度太低,分子间距就大,彼此的引力就会太小,没法形成星球。而要想有较大的星球,因为星球密度很大,它必然质量巨大,引力会使它们内部的核反应非常剧烈。内部的物质烧完后,星球就会向内坍缩,进而引起超新星爆发,很快寿终正寝。这样的星球无法长期稳定地释放热量以维持生命繁衍生息。而且寿命太短的星球,想被我们找到可太难了。即使探测到了,还没等我们飞过去,它说不定已经爆发了。不,也许在我们知道它存在以前就爆发了,我们只是在那之后才收到了它所激起的引力波而已。”伊菲略带忧伤地想。

 

“这么说,我们注定在这样又小又硬的星球上艰难地生活了。不过即使所有人都要负责传输营养,但是不是只需要一部分人在一个地方加工食物就够了?为什么要安排那么多‘营养源‘呢?”

 

“咱们群落的营养传输是一级级、一轮轮的。负责采掘资源并将其转化为可供消化吸收的营养的,是许多个体组成的复杂网络,他们是整个群落大网络的一个个子网络。每一个具有这样功能的子网络被称为一个营养源,看来这个概念你还是知道的。营养源中的个体一边挖掘资源、转化为营养物质,一边吸收部分营养物质,一边将剩余的营养向群落的其余个体传输过去。由于营养的加工和传输速度有限,并非每个个体都能在同一时间获得同等分量的营养,而是当营养传输到距离营养源的某个层级时,被这个层级的个体吸收一部分,他们再利用吸收后产生的一部分能量,将剩余的营养传下去,营养的量在逐级传输下越来越少,远处的个体能得到的就很少了。但没关系,只要让许多个营养源分布于整个群落,遍布整个星球表面,就能解决问题。这样一来,组成营养源的个体也不会同时休息或同时工作,而是能轮流休息和工作。对每个接收营养的个体而言,存在着与自身距离不等的多个营养源,即使离得远的那个营养源不能传来足量的营养,也总有较近距离的营养源每隔一段时间就能为自己提供足以生存的营养。在个体休息时,耗能较小,也就不需要多个营养源大量传输营养,这段时间正好对应着组成附近部分营养源的个体的休息时段。咱们的系统是不是很精妙呀?”伊菲兴奋地讲着,女娲兴奋地接收着她所传来的化学信号和振动。

 

“似乎挺有趣的!老师,我什么时候能做营养源的工作呢?这工作很有意义。”女娲说。

 

“你还太小,一旦成为营养源的一份子,工作可是十分繁重,即便是大人,也要轮换着做的。等你长大了,每个人都要做。”

 

女娲安静下来,她仔细回味着老师讲的这些原理,咂摸得津津有味,就像吃到了最美味的食物一般。而伊菲也接收着来自女娲的信号,此刻她由衷地为这个臭烘烘的孩子感到开心,却也有一丝担忧。伊菲想:“要是女娲不会长大,该多好。”女娲对她这个想法感到疑惑。

 

可女娲还是如所有人预期的那样长大了。长到五千日大,她就要做挖掘资源的工作了,谁能不做呢?伊菲在营养源旁边带着女娲参观,一边通过触手教给她工作的要领:“要一边把几条触手探出去,用机器,记得是‘采掘’档,在最左边,那个弯弯的凸起的按钮,不要按成左边第二位的‘飞行’档了,两个形状很像。别抱怨,咱们群落就只造一种机器,但它什么都能干。操作机器的同时,你要向后伸出几条触手,将触手和其他成员的触手紧紧相连。对于两边的工作,你都一定要集中精力。切记!切记!”

 

叮嘱这些话时,女娲还收到了来自伊菲脑中的其他信息:首先是一个死去的哥哥,他在工作时分了神,机器失控,挖出了大量不适宜做食物的成分,毒死了他自己,也导致了几十万人中毒多日的大事件。接着是一个阿姨,由于工作时分神,导致机器四处乱窜,被拦腰斩断了身体,机器还切断了周围数百人伸出的触手,导致了很多人内脏破裂,甚至失去了大脑。之后出现的是另一个死去的姐姐。她更惨。她不小心断开了与其余伙伴的联结,无法把传输上来的资源及时输送给承担转化营养工作的那些同伴,导致群体中营养供应不足,大约有一万个已经饿了很久,就等这些营养输送过来的个体因此饿死了。而那些无法消化吸收的物质短时间大量淤积在那位姐姐体内,让她中了毒,失去了思维能力,成了失去功能的个体,再也无法为群体做贡献,于是只能被抛弃在群落之外。

 

想到这时,伊菲的脑中闪现出一个不成疑问的疑问:“那个中了毒的女孩后来怎样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状况下的人,一定无法对群落造成危害了,这也是群落放任她呆在星球另一处的原因。人人都知道独自一人是无法开采食物的,哪怕有机器也无法独自一人完成提取与加工过程,更何况对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而言。至于她能活多久,没人关心这件事。与有问题的个体断开联结,就像爬虫断掉自己的尾巴来躲避危险一样自然、科学而正确。”

 

所有这些信息完完全全地冲入女娲的头脑,让她剧烈颤抖起来,这颤抖也传导至伊菲那里,让她哭了起来。那位姐姐的遭遇在女娲想来,比单纯地死去还要可怕!伊菲也有同样的想法。

 

想要生存,就必须和同伴们一起从事这些繁重而危险的工作,而一旦工作中出现意外,就可能会死。女娲总算明白了老师当初希望她不要长大的原因。

 

“老师,其他文明是否也是这样艰难地生存?”女娲想道。

 

“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也没接触过其他文明,我所自认为的了解不过都是些传说而已。哎!”老师这么想的时候,有一丝落寞,女娲感到她的体温下降了一些。

 

老师接着想:“一个星球只能有一个文明,异质的文明要么加入我们的联结,与我们在躯体和遗传物质上完全融合,要么在与我们的战争中死去,或是离去,直至脱离星球引力束缚,那并不需要飞得太远,但那之后就是茫茫宇宙中两个彼此无关的群落,也许永远不会再相遇。一旦多了一个没有联结的群落在同一个星球上,两个群落彼此间又无法传递信息、共享营养,就使人无时无刻不担心对方在琢磨些什么歪点子,是否会对我方群落有害。但偶尔也会有其他星球与我们的星球相撞,这种事一旦碰上了,对两方文明都是一场灾难。不仅会有一部分人被撞击引发的剧烈碰撞或极大热量杀死,整个群落还会遭遇火山爆发和地震,这些未必会直接导致死亡,却必然导致群落中各处联结的切断。”

“那么许多人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就会饿死?”女娲想到这里,立刻颤抖了一下。

 

“对,你终于理解了咱们群落的生存方式。雪上加霜的是:撞击还会导致不同群落被迫短兵相接。如果说个体与个体还有一丝可能在接触并了解对方想法后,再决定是否杀了对方,群落要做出决策就复杂得多。你知道为什么吧?”

 

“嗯,必须由众多个体同时接触,才能判断以群落为单位的对方的想法究竟是什么,是不是这样?”

 

“是的,群落是个体意志的融合结果,单个的人没法决定群落的意志。就算你一个人能飞出去和对方谈判,并选择友善对待对方,但同一个群落中的其他个体必然要与你以联结方式生存,最终一同接近对方和他/她所联结的群落,你没法保证他们不会攻击对方的群落。即使能保证两边群落中每个人都怀着友善的心思,想与对方接触,但那么多个体同时近距离接触,也是几乎无法完成的事。因为每个群落都粘附在各自的星球上生存,任何群落都无法容许大部分个体脱离星球,到太空中与对方群落中的大部分个体接触,否则可能因为营养传输的中断导致群体灭绝,文明毁灭。因此,两个群落集体接触的时机,只有星球相撞的那一瞬,这几乎等于没有可能。我们都没机会进行远距离交流,那就谁也说不好星球的撞击是不是对方蓄意诱发的某种攻击,谁都想为同伴的死亡找个可以怪罪的由头,战争就成了必然。”

 

这次,伊菲的话虽然偏离了食物本身,却让女娲想了很多很多,让她兴奋得不眠不休。但每隔五天一次的课堂之外,她没多少能这样思考的机会。等到学生时代结束,一个背负着群体生存重担的成年人要想长期脱离联结,只是痴人说梦。女娲真想永远做伊菲老师的学生。

 

伊菲有时会在脑中对女娲感叹道:“大概这一切只是我们不能感光的群落在这个宇宙中的命运。而我们也没有其他能进行远距离信息传递的器官,只能依靠个体与个体间的紧密结合,才可以传输信息,才能共同在这样资源匮乏的环境中生存下去。而这个世界上,能感光并靠光来进行远距离信息交流的生命只是凤毛麟角,因为多数生命从诞生起就不是依靠外来的光来获取用于维生的能量,而是通过星球内部向外发散的热传导,这是宇宙中的生命唯一可依靠的稳定能量来源。感光文明的出现,只是一个极端的偶然。更令人惊奇的是:至今为止,感光生命还没把所有其他文明屠戮殆尽。这是一个未解之谜。”

 

“即使我们不能感光,也可以通过敲击地面来传导振动,这样传递信息。您不是教过我嘛?”女娲想。

 

“但这种传输振动的方式耗能太大了,星球是如此致密而坚硬啊。你忘了你每发出一次信息,都要饿昏过去了吗?它还有另一个弊端:人收到地面传来的振动,身体必定也会受其影响而振动,对那些并不想收到信息的人来说,这会成为一种严重影响身体状态的噪声。”伊菲老师指出。

 

女娲还是没放弃:“要是引力随空间尺寸衰减得慢些就好了,那样的话,也许星球四周就可能留下一层气态或者液态物质,这样在远距离上只用很小的能量就能引发气体或液体振动,来传递信息,而且固态的身体并不会受到太大影响。一旦能靠远距离振动传递信息,至少同一个星球上的不同群落之间,也许就不至于只能以敌人的身份相遇,说不定还会由于充分交流而产生某种合作呢。”

 

“这个想法很好,但你回到群落时可别再想了。”伊菲想道。

 

女娲想道:“我明白。另外,星球和星球之间也没有相对稳定的联系。如果能有周期性绕行运动,比如一个椭圆轨道就好了。我们的宇宙像是一只盒子,装满了脑子坏掉的飞虫,人们经常难以摸清它们的运动规律,只知道飞虫在撞到一起之前,都还几乎对彼此毫无影响、毫无察觉,只有马上就要撞在一起时,才会先因引力而急剧加速靠近,再因电磁力等其他力所致的斥力而分开,所以撞击总是难以避免。单是一个星球存在着这件事本身,就成了对其他星球上文明的威胁。”

 

女娲猜想:“若能存在稳定的绕行轨道,星球之间就能保持一个差不多的距离,形成一种稳定的系统,不再像脑子坏掉的飞虫一样乱飞乱撞。每个文明可以占据一个这样的稳定系统,在系统中的一个星球上生存,或是多个星球绕着一个大天体运行,但各自的轨道都互不影响,不同的文明处于不同轨道上。那样,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星球与星球混乱无序地相撞,不同星球上的各个文明随时如临深渊,做好了和不期而遇的敌人厮杀的准备。若是星球长期在一个大天体附近转圈儿,上面的生命体或许还能不断汲取它的辐射能量为己所用,这样能量的来源或许就不止是星球自身的热传导了。”

 

伊菲对学生的进步非常欣喜,但她紧接着仍在脑中叹道:“这些都只是想想罢了。数学证明摆在这,世界上就不会存在一种稳定的周期性轨道。”

 

女娲明白她的意思。也许只有感光人才能突破他们所面临的生存模式,冲出这样悲哀的命运,因为他们早就走遍了宇宙各地。

 

交流到这里,女娲产生了一个令她感到一丝恐惧的想法:“要是能与感光人交流交流就好了!”伊菲的脑中则闪过数万天前自己产生同一个念头的那一瞬。此刻,女娲和伊菲都哭了。

 

伊菲的颤抖却越来越不规律,她的头倒在女娲肩上,触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断开了与女娲触手的联结。

 

女娲又连上她的触手:“老师,你得吃点东西吧,这样也许会好些。”女娲把自己体内还未完全消化的食物传回给老师。

 

伊菲总算有回应了:“谢谢你,孩子。别担心,老师只是老了。”

 

“究竟什么是老了?”女娲想。

 

“就是……就是离消失近了一点。”老师想着。

 

“消失?是说有一天你会不见吗?是说有一天我就不能再上你的课了吗?老师,你要死了吗?”女娲剧烈颤抖起来,不知是被女娲传导的振动所影响,还是伊菲的振动也有这么大,伊菲和女娲以同样的频率振动起来,两人都振动得更剧烈了。伊菲想:“嘿嘿,这就是共振,记得吗?”

 

“别开玩笑了!”女娲想道。

 

“人都有一死,这很正常啦。就算不是死在谋生的艰难过程中,也都会因衰老而死。你只是太小,还没遇过这样的事罢了。你的人生中还会遇到太多次身边人的死亡,把它当作常识就好。”

 

“老师,那您活得开心吗?”女娲想道。

 

“我……”老师忽然断开了触手的联结。但她很快又与女娲接上了:“不好意思,老师老糊涂了,刚才掉链子了,现在没事了,我们可以继续交流。”

 

“您消失前,我还能为您做点什么吗?”

 

“记住我们一起想过的事就好。快回群落吧。”伊菲这么想着,又一次飞快断开了联结。

 

老师从未这样做过,她每一次都会非常温柔地想着“再见”,再依依不舍地抽回自己的触手。

 

女娲想:“老师,您怎么了?是饿昏了吗?我应该找人来帮忙吗?”

 

老师那边什么信息也没传来。女娲赶忙爬回群落,用触手连上群落最边缘的那个人,想着:“伊菲老师没动静了,大家快来帮忙呀!”

 

那人一惊:“感觉像是病了!”但他却没有进一步想更多的事。

 

女娲没懂他在说什么,她又急忙伸出了更多触手,将它们连接上更多大人。可是他们与之前的那个人一样,毫无兴趣。大家一起想:“似乎是病了,那就扔在那吧。去救她对群落只有损耗,没有收益啊。还记得我小时候,有次一个孩子在上学途中误食了土壤里的什么东西,感染上一种病,把它传到了群落中。还好大家和那部分群落断开得及时,把他们发射到太空中,否则整个文明都完了!”

 

女娲哭起来,她的颤抖传遍了群落。大人们却没责怪她,只是急忙想道:“倒是你,别为这事哭啦,你耗费了太多能量,再耗下去就危险了。快吃点吧,孩子,你还年轻,以后要成为战士或是为群落生下一群健壮的后代哦。”

 

大人们都善意地将触手中新鲜的营养和热切的关怀输送给女娲。女娲感受到了大家的爱,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好把大脑放空,不去想了。她把食物都吸进来。但她还来不及消化,就断开联结,向老师倒下的方向爬去。她想:“吃了这些,老师就会好了吧?”

 

女娲回到了上课的位置,将许多触手伸向四面八方,却怎么也摸不到老师。她趴在地面上,拼命地感受着老师的化学信号,却怎么也找不到她。老师已经离开了刚才那块地方。于是女娲试着用老师教给她的以振动传导信息的方式敲击地面。这套方法虽然耗能极大,很难被广泛应用,也从未被群落中多数人接受,却成了伊菲和女娲互通信息的独特渠道。振动一旦发出,但凡有回应,一定来自伊菲老师。可是女娲等了许久,也没收到回应。

 

女娲剧烈地哭起来,颤抖起来,这振动经过地面传向群落。大家都在忙各自的任务,传递着各自理应传递的信息,没人注意到她所传来的微弱振动。女娲饿极了,刚才发出的那次振动已经耗掉了她体内大部分能量,她只得再次回到群落,将她的触手连入所有人的身体。

 

第二天,群落闹得沸沸扬扬,科学研究也没人做了。

 

“伊菲被捕了!”大家的脑中吵着。

 

“我听说她企图偷走一台机器,私自脱离群落。”

 

“天啊!我可是到今天才认清她的真面目!我只是真的没想到她这么老糊涂,竟然忘了独自一人是没可能获取食物的啊,就算有机器也没辙。”

 

“她肯定是想煽动大家效仿她的行为,目的就是想让群落解体,这会葬送我们整个文明!”

 

“群体判决结果只是将她放逐到宇宙空间。要我说,这判得太轻了!”

 

“啧啧,那意味着两种可能:一种是孤零零地饿死。”

 

“另一种更惨,是遇到感光人……”

 

“还好还好,我希望是第二种,让感光人来收拾她!”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时,女娲拼命集中精力想着这个小时内原本该思考的科学命题:如何延长太空战士们忍耐饥饿的时间?

 

伊菲被放逐后,过去那些和伊菲交流过的想法,女娲都只在透气的时候想想,一旦回到联结中,她就必须把思维集中于完成群落的任务。女娲独自透气时就会想:“伊菲老师那么聪明,是她前不久才教给我群体生存的道理,怎么可能误以为偷了机器就能独自存活呢?所以她的目的肯定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样。”但她从不敢在联结状态下这么想。女娲总是提醒自己记住老师的那些思想,只要有人还记得,女娲就觉得老师的生命还没消失。女娲也下定决心,如果能有幸活到当老师的年纪,就要把这思想传给更年轻的孩子们,再让他们永远将它传下去。

 

女娲越想,就越羡慕感光人。因为只有他们的躯体能脱离星球、脱离群体,不受限制地到各处探索。而这是因为他们能靠光信号来交流信息,保持群体事实上的联系。他们的“家”从不局限于一个星球,不必随时把触手与他人相连来证明自己对群体的安全,为自己获取信息和能量。可她的文明中的每一个人,就像她一样,连想争取一千小时脱离联结自主行动的机会,都要经过层层选拔,作为战士与部队一起出征才能做到。

 

女娲总算实现了自己的心愿,成为了一名战士随部队出征,攻打经由引力波探测确定了位置的感光人。

 

出征,就意味着有可能失去生殖机会。只有年富力强的人能作为战士出征,但出征意味着可能战死,甚或是被那些攻击感光人的人们误伤(作战时无法连接触手,就无法感知同伴的方位)。不论哪种情况,都意味着活不到适于繁殖的年龄。女娲是XYZ性别,一到年龄,将有机会与XYY、XXY、XXX、YYY、ZZY……等不同的异性分别交配,据说那感觉比吃到刚刚加工出来、未经过任何传播的最美味的食物都要美妙,还能繁育出下一代。谁不想把自己的血脉永远传下去呢?更何况这还是能证明自己对群落之爱的行为。

 

但女娲不觉得失去生殖机会有什么可惜,毕竟她的后代仍会像她一样被群落所有人养大,继承所有人的意识,不知自己的妈妈是谁,毕竟她的后代仍会像她一样重复这不被允许“吵闹”的人生。而即使没战死,她也无法选择不繁殖。

 

生存是残酷的事,女娲一直都心知肚明,所以她能接受这一切。只是一脱离联结,女娲的思绪就飞到了宇宙边缘。单是为了想这么一通,她就觉得自己为选拔而努力的几万个日子值回本了。她总算能遇到宇宙大盗——感光人了!能与这个奇特的文明相遇,一睹他们的生活,这辈子就值了。

 

女娲把现在这种状态叫做“ziyou”,这是来自她所携带的装置飞行时的振动传导至她体内所发出的声音:ziyou——ziyou——ziyou——……

 

为了避免被敌人一举击灭,数万人的部队出发后,就解除了联结,根据训练时的记忆去行动。具体来说,就是附在敌人体表,从触手上伸出尖刺,将毒液灌入他们体内。这件事的关键在于接近敌人而不被其消灭。为此,群落设计了能让感光人的感光器官失效从而导致极大痛苦的发光武器,装在机器上。这玩意儿不仅能发光,还能解读感光人发出的电磁信号的意思,将它转译为群落文明所能感知的振动或化学信号,相当于一个翻译器。这有助于他们用除了引力之外的探测手段精准地判断感光人的信息,进而实施攻击。譬如,若是许多感光人聚在一起,部队就不会贸然发动无意义的进攻;而若是所接收到的信号源密度较低,就意味着有落单的感光人,这样他们就能发动大量军人,把感光人团团围住,在它的体表刺入毒液,从而达到作战目的。

 

女娲是先头部队的一员,她一路开大功率,用武器向探测出感光人的位置轰击,机器却没收到过感光人发出的信号。女娲想:这要么意味着感光人形单影只,要么意味着群落所探知的这些感光人非常懂得隐藏自己。而对她来说,无法获知信息可不是什么好事。按之前的课程所讲,感光人的身体很大,就算武器击中目标,如果对方挣扎起来,其肢体就会乱动,一旦碰到女娲身上,女娲若没能瞬间做出反应,将吸盘粘在那扫过来的巨大肢体上,就会被打飞出去,即使幸运地活下来,也要消耗很多燃料才能再次靠近目标,很可能即使完成了任务,也没有足够燃料飞回群落了。战士们彼此的距离不够近,没法得知哪个人缺少燃料的信息,从而施救。因此一旦某个战士的燃料不足,就只能被丢弃在宇宙空间中,自生自灭。这正是出征的残酷之处,女娲已有心理准备。她随时等着被巨大肢体扫过的瞬间,却一直没等来,就这么一路惴惴不安地飞到了那个坐标附近。

 

她颤抖着伸长触手,打算触碰感光人的身体。这正是她期望了数万个日子的事,临了却觉得这事越发不真实,她在犹豫着何时探出那有纪念意义的一步。忽然,有什么东西从背后碰到了她,她打了个趔趄,急忙把触手尖端变成吸盘状,想要吸附在那东西上面。她想:“这可能就是有生以来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然而她没死,没有被一个巨大而有力的东西拍死。她仔细感受着,发觉这东西附在了她身上。它很细,很小,不符合她对于感光人肢体的知识。难道感光人又演化出了细小的伪肢?这不在近期的课程内容中。也许是他们的生物学家的研究仍然太浅,不足以了解感光人。毕竟一个不能感光的生物想去研究一个感光的生物,这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挑战。

 

她第一反应是伸出毒刺,但就在这时,有一个信号传到了她脑中:“别怕,我不伤害你。”她犹豫了。女娲战战兢兢地等待着,不知这伪肢将要对自己做什么。

 

女娲更疑惑了:来者究竟是感光人吗?如果不是,又是什么生物?如果是一个群落的,她从没听说过谁长出了这么细的伪肢,而且从接触的那一刻起,应该马上就能感知到,但这感觉却有些异样。如果不是一个群落的,必然不怀好意,传达这种信号只是为了迷惑自己,但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直接用毒刺或者其他什么她不知道的方式杀就是了,她都未必来得及反应。

 

那个信号源又一次传输给女娲这样的信息:“我叫伏羲,没错,我和你不是一个群落的。我的飞行器坏了,我从里面出来,碰巧到了你身边,不是有意要接触你的。但别怕,我不伤害你。”他强调了一遍。

 

女娲意识到对方好像明白自己在想什么。难道他也能感知自己脑中的所想?可她却还对对方一无所知。“他对我的思想究竟了解到何种程度?”女娲惊惧地想到这点。

 

“我和你一样,都讨厌群落对自己的束缚。我想我们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出征的,我指的不是为了杀死感光人。”伏羲又给她传信号了,“哦,我忘了从屏蔽自我思想的状态解锁了,真对不起,吓到你了吧?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想法毫无了解时,一切是多么可怕!这空旷而残酷的世界是多么可怕!受到群体联结束缚而不能思考的生活是多么可怕!与这种痛苦相比,死亡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但很开心,你没伤害我。”伏羲这么想着,不知为何,女娲心中涌上一股暖流。

 

伏羲没再主动发出信号,但他的想法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头脑。

 

由于都靠接触传递信息,伏羲所在的文明也不是感光文明,群落的聚集方式与女娲的群落大同小异。所不同的只是伏羲所属的物种演化出了语言和思想的分界,能在不切断语言信号与营养物质传输的情况下,将思想屏蔽在自己体内,时不时摆脱与群体之间的联结,让个体的头脑保持清醒。 然而即使在这种状态,伏羲依然是痛苦的。他有无数有趣的想法,却不能任其在群体中传输,以免打扰到他人。当他屏蔽了思想,“独自一人”时,思想的接收人也只有他一个,没人能回应他的想法,告诉他:“这真是太棒了!因为你想到了这个……那个……” “在这点上你或许可以做出这样的调整,那就会更妙了……”“你的想法不错,不过我还有更好玩的,如果我们设想……”

 

伏羲的脑中不断出现一个词:gudu。

 

女娲从没听人想起过这个概念,却一下就明白了伏羲思想中“gudu”的意思。这是伏羲根据自己一个人闭锁思想时吞咽口水的声音所编造的词语。 “gudu……gudu……gudu……gudu……”他一遍遍感知到自己在吞咽口水的动作和这个动作在身体内所传来的振动,连口水的质地和味道都一成不变。他厌烦这口水,但口水却会不断地从腺体里涌出,永远也不会停下。平日将注意力集中于群落任务时,一切都很枯燥,他却可以忙得筋疲力尽,无暇顾及吞口水这件事,而一旦他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所思所想上,想到自己脑中一切有趣的事物都不会在这世界产生任何影响,不会有任何回应,也不会留下任何印记,他就会陷入长久的“gudu”中。当身边的人都与自己有着不间断的联结时,这种“gudu”却更深刻。他想:“若能脱离联结,也许就不会期望别人的回应,就不会‘gudu’了。”

 

在轮到一万人解开联结出去透气的时候,伏羲曾经顺手偷了一架飞船飞离了星球。他飞出去后,很快就脱离了星球引力。

 

通常在万分之一左右的个体按计划与群落断开联结时,群落都要预先调配资源,在剩余个体间建立更多联结,使人们在这一小时内承担相对多的传输任务,等那些脱离联结的个体回来后,再立刻恢复之前的联结关系,这才能保证一部分个体的脱离不影响其余个体的生活。然而伏羲出去后,过了几天也没回来补上这个缺口。由于靠接触传递信息,当人们意识到联结缺失了一个节点时,由于这计划以外的缺口,已有几千人无法获得充分的营养,濒临死亡。群落不得不派出巡逻队去宇宙空间中搜寻伏羲。

 

还没等警察们抓到伏羲,他就已经饿得连触手都快缩回去了,只得主动返航。他的群落与女娲的群落一样,飞船的动力有限,食物又不可携带。那次,伏羲被罚在一日内执行了十倍于平日的任务。

 

之后,伏羲就埋怨起自己的躯体,因为有这样的躯体,人就得依赖于群落的联结,而依赖联结生存,就永远痛苦。于是,他一次次地在对外界闭锁思想时涌起“自杀”这个念头。只有对死亡的本能恐惧是他所遇到的唯一阻力。他花了许多时日,才鼓起勇气迈出这一步。

 

这次,他偷了星球上最大的飞船,加速度达到上次那架飞船的十倍,连警察都追不上他。他还没感到饥饿,就已到了另一个荒无人烟的星球,打算就在这里安度余生。但他没有感受到摆脱联结所带来的喜悦。此刻他脑海里没有什么兴奋的波涛,只有“gudu……gudu……gudu……”的声音,那声音仿佛在极深的液面下搅起一个个巨大旋涡,让他的思绪万劫不复地沉沦下去。“也许本能是无力摆脱的,我始终都需要他人的回应。”伏羲在脑中这么想道。他回去了,虽然明知惩罚一定会比以往更残酷,甚至可能会受到这辈子禁止交配的严惩,他还是在没饿死之前将自己的触手再次与群落联结起来。与他人触手相接的那一刻,他想哭。不知是为了交流的可能性,还是为了这永远的隔阂。

 

伏羲也同时感受着女娲的世界。他意识到女娲造出的那个词——ziyou似乎很适合描述他所渴望的脱离群体联结的状态。但“ziyou”仿佛该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东西,他却并不愉快。他想不明白这事,但他同意女娲的想法:“若能与感光人交流一番,也许能对‘gudu’或是‘ziyou’产生新的认识。”

 

感受着伏羲想到这里,女娲哭了。伏羲也感受着来自触手的颤动,自己的整个身体也颤动起来。

 

“感光人应该近在咫尺了!”伏羲指出。“不知为何,此刻我感到好开心,自从有意识以来,从没这样开心过!这就是摆脱gudu的感受吗?或是ziyou的感受?我也说不清,但我确信能遇上你真好。”伏羲这么想道。女娲的触手也传来类似的想法,这让伏羲更开心了。两人的体温都升高了一些,他们能感受到体内各种化学分子的运动活跃起来。

 

“来吧,我们一起去触摸它,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女娲这么想着。她和伏羲的触手同时向前伸出去。

 

“砰!”一个巨大的东西从他们背后撞上来,接着把他们卷起来。再接着,他们碰到了一个更大的表面。女娲以为自己要被拍死了,但这个巨大的表面足够软,她仿佛掉到了一个弹簧床上,这东西传来的振动把她快振成脑震荡了。刚才的撞击中,伏羲的触手与她的触手也不慎分离,她不知伏羲去了哪。

 

“弹簧床”传来了似乎从表面上某个位置发出的振动。“那是伏羲吗?”她想道。也许这是以振动方式传输的信息,伊菲老师教过女娲如何用振动的长短组合来传达信息,她不确定伏羲的群落是否也是用同一套编码方式,但她试着按老师教的方式解读了一番,却只是一团乱码。

 

“这是什么意思?我会发生什么?马上就要死了吗?被感光人的巨大肢体拍死?还是被烤死?”她迷茫地用触手撑起身体,“就算死,也要站着,不能躺着。”

 

接着,一种化学信号从她触手接触“弹簧床”的位置传来:“哦,是个尚不能用振动交流的生物啊。现在这样总行了吧?”

 

“胡说!我明明能用振动交流,只是你的编码方式和我的不同罢了。”女娲说。

 

“哈哈哈,如果你来自能把振动交流方式掌握到较高水平的文明,那不论我用什么编码方式,总是能快速解码的。”

 

“真是嚣张啊。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女娲问。

 

“应该说‘我们’。这还有个人呢,你难不成是瞎了?哦,对了,忘了你们都看不见。不好意思,我还有些不习惯跟你们这种生物交流。”那个信号源这样想道。

 

“你是……感光人?!”女娲吃惊了。

 

“你竟然不怕我,反而还……这是好奇的感觉?”感光人回应着。

 

“伏羲呢?”女娲想。

 

“稍等,我把他送过来。”感光人想着,又过了一秒钟,一个东西落在女娲身边,把“弹簧床”振得上下晃动,女娲感到伏羲的身体滚向了自己,她伸出触手,与他相连。

 

“你刚才说‘我们’?这一共有两个感光人?”伏羲想。

 

“嗯,我是缪巴,还有个孩子叫卡玛。”感光人想。接着,女娲感到有什么暖暖的东西扫过自己的身体,她推测这是感光人在用光与那个孩子交流。然后她感到有另一个巨大的肢体靠在自己身体上。

 

“你好啊,我是卡玛。不知你们来这是干什么,但我就快死了,怕是帮不上你们什么忙。”另一个感光人想道。她想起自己快死了的感觉像是在想:“啧啧,这顿饭真不太好吃。”

 

接着,缪巴的想法顺着触手传来:

 

“哦,我知道了,你们是来杀我们的。”缪巴想,“但又好像不是。你们名义上是来杀我们的,但其实是来与我们交流的。或者说你们所在的大部队是来杀我们的,没错。哦,你们以为我们是那么残忍可怕的生物啊。看来完全没有交流的情况下,就是会产生各种……奇思妙想呢……”他脑中映出他所感知到的女娲与伏羲的想法,“所以说,你们好奇我们是怎样生活的?”

 

缪巴的想法源源不断地涌入女娲的大脑:“还是算了吧,你们难以理解被你们叫做“感光人”的我们的世界。我没有看不起你们,只是你们的生理局限太大了,想理解我在说什么,着实困难。但过去我也曾遇到过一个来自你们群落的特殊的人。恐怕你未必认识她,你们的群落中,个体的存在千篇一律,谁也不算认识谁,就算认识了,怕也记不住吧,毕竟大家都只是作为群落的一份子而存在。”

 

他思想中浮现出伊菲的触感,女娲一收到那个信号就颤抖起来。

 

缪巴也很吃惊:“哦?你竟然记得!她是你的老师,那么,看来你也不是一般的群落生物。好吧,我就说说看。伊菲把她那边的信息都传给我了。让我补上这段你不知道的故事吧。伊菲被放逐后,很快遇上了我们的一个小群落,她想在死前与我们交流一番。通常我们遇到你们时,你们都充满攻击性,对我们来说就像有毒的爬虫一般,会很快沾满身体,把毒液灌进来。所以我们通常会马上杀死你们这类群落生物。但当时伊菲孤身一人,又年老体衰,攻击性实在太低了,我们中的一个调皮捣蛋的女孩发现了她,把它当成玩具拿回来。她用触手将自己的想法传给了女孩,我们这才知道你们的群落中还有并不会对任何外星人都怀有恶意,却怀有好奇心的生命体。所以我们没杀她,而是满足了她的心愿:在她死前完成一场交流。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只不过这次是在我们死前,因为你们的大部队就要到了。那就让我们快些吧,可别误了他们的事。”

 

“你们怎么能这样轻松地对待死亡?”伏羲惊奇地想。

 

“如果你生了重病,已经知道今天就是大限之日,还会在乎急匆匆赶来啃食自己尸体的几只爬虫吗?”缪巴涌起一股戏谑的情绪。

 

“你生了重病,马上就要死了吗?”女娲想。

 

“马上就要死的不是我,是卡玛。我是来照顾她的。不过‘马上’是多快?我早晚也要死,因为这病是传染的。别怕,这种病毒只以光为媒介传播,不会传给不感光的生物。哈哈,为你们的生命欢呼雀跃吧。”缪巴想。

 

女娲想:“那你看到卡玛的时候,为什么不离开呢?”

 

“是我没明白你的问题,还是你没明白这件事呢?这不是显然的吗?离开就没人照顾她了啊。”

 

“她是你的孩子吗?”伏羲问。

 

“不,今天之前,我还不认识她,只是碰巧遇上了而已。话说回来,我也没有参与过繁殖。”缪巴自然而然地这么想。

 

“不是你的孩子,为什么要照顾?”伏羲更疑惑了。

 

“哈哈哈,这都哪跟哪?她不光不是我的孩子,甚至与我不属于同一文明呢。”缪巴想。

 

女娲感叹:“感光人还有不同的文明?!”

 

“这都是什么奇谈怪论!你们也太不了解感光生物了吧。这完全是你们无知的科学家所设计的分类系统太拙劣所致的,或许他们甚至都无法区分穿隧动物、爬虫和细菌呢,哈哈哈……”缪巴不无戏谑地想。

 

“穿隧动物、细菌是什么?我只知道尺寸小于1/38713857329345345星球直径的生物就是爬虫,爬虫都生活在土里。”女娲认真地想。

 

“没想到真是这样,对不起!”缪巴认真地道歉,接着他收到了来自女娲的信息,“哦,原来生物学已经是你们发展水平最高的学科之一了。真对不起,我没想让你伤心。其实你们能把爬虫和自己区分开来,说明你们的生物学还是比囊泡文明的生物学要高级多了。”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们的生物学比起你们的或许还比较浅薄。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好吗?我不耐烦了。究竟为什么你要付出生命代价去照顾一个属于不同文明的孩子?”女娲疑惑着。

 

“是啊,就算照顾了又有什么用?她都快死了。”伏羲也这么想。

 

“真不知要怎么说你们才能理解。我怎能眼看一个孩子孤独地死去呢?”缪巴的想法又是这样理所应当。此刻,卡玛那边传来了开心的信号。

 

“你说的孤独,和我所想的gudu是一个意思吗?”伏羲想。

 

“嗯,我觉得差不多。不论一个人在物理空间上是否与他人距离很近,是否有信息交流,若是不能自由地进行思想交流,自己的想法没有任何回应,人就会感到孤独。”缪巴说,“看来你也不是个一般的群落生物。但你们还是不理解什么是爱,或者说,是我们的这种‘爱’,所以没法理解我的选择吧。这么说好了:你们那种生物的生命,还有我这种生物的生命,寿命都是有限的。如果我们把时间尺度放得足够大,就算对于健康的生命体来说,我们的生命还是短得不像话,也就是都快死了,那还照顾自己干什么呢?又何必要摄取营养来维持生命呢?”

 

“这……你把我们弄糊涂了。”女娲和伏羲都这么想。

 

缪巴接着想:“卡玛,我可以跟他们解释吗?时间可能有点长,你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

 

卡玛想:“不用,我很喜欢您的思考,快说吧,我也等不及啦。我想不到什么能比聆听着您的论述死去更幸福的死法了。

 

缪巴这才放开想:“接下来我要说的可很长,伏羲、女娲,你们做好准备。你们只需明白一点:生命的价值从来就不在于单纯的存活,也不在于存活的时间长度。寿命有限的生命体总是难免生出追求永生的念头。只不过个体生命的永久存续难以实现。但如果生存的目的可以不是追求更长的生存时间呢?那么生命的价值还可以是什么?即使在你们的文明中,也有人会选择为了群落利益抛弃自己的生命,不是吗?你们的群落把这叫做‘爱’的一种表达形式。

 

“为了实践爱,你们所做的两件事非常重要:一是繁衍并抚育后代,另一个是为群落利益牺牲自己。繁育后代会将遗传信息保存下去,虽然个体生命有限,但只要群体还存在,繁殖永远进行下去,就能实现遗传信息的永生。第二件事看似与永生无关,不过,这种抛弃个体生命的行为,其实仍是为了保存自己的遗传信息。因为群落中其他个体所携带的遗传信息与自己的总有重合之处,保全群落的生存,就是保全这部分信息。本质上仍是为自己的利益考虑。那么这里什么是‘自己的利益’呢?就是按自己的本能行事的权利,而你们的本能就是将遗传信息传下去,甚至可以为此牺牲个体的生命。你们明白了吗?个体生命的存活从来就没那么要紧,你们所理解的‘爱’,其实质是把遗传信息传下去,而你们就是传递这信息的容器。你们的社会所做的一切努力,追求科学技术发展,社会文明进步,是为了能让一个个容器获得更好的生存条件,以保全信息一代代地向下传递。”

 

女娲和伏羲都愣住了。他们迫切地希望吸收更多来自缪巴那边的信息。

 

缪巴于是继续往下想:“你们发现了吗?为了保全遗传信息而生存这件事,与个体的意志无关。说白了,生命本身并非必须有什么意义和价值,个体生存的时候仅仅依靠本能去活,去努力,也不是一种错误。所谓生命的意义和价值,都是我们这些生命体自己建构出来的。无非是哪一种建构更为合理,或者更高级,或是既不合理也不高级,单纯地更有趣罢了。只不过,若作为个体的生命想确认属于自我的意志,就不得不为生命建构出超越你们所定义的‘爱’的另一种意义。在我的文明中,人们所建构的这种意义也叫‘爱’,但它的实质却与你们之前所理解的那种‘爱’不同,我们把它定义为:一个个体在信息不足的前提下出于自主选择而对另一个个体所投射的美好期望。”

 

“什么事才能体现自我的意志?你们或许很难正向地理解这件事,那就举个反向的例子:当不繁殖的行为会让人因无法延续后代而产生恐惧或遭遇群体排斥时,就算繁殖的选择导致了令人愉悦的结果,也不能体现一个人真正的意志。一件事,只有你可以自己选择做或不做的时候,我们才称之为自由。而只有在自由的前提下,去做这件事才能体现你的意志。可见,自由是生命个体出于自我意志产生‘爱’的前提。”

 

“接下来我要讲的,或许又超出了你们的认知范围:生命体的存在形式决定了是否可能获得足以产生这种‘爱’的自由。从前面所说的爱的定义,你们应该能意识到:爱除了自由这个前提外,还有个前提就是不同个体间的信息交流。如果没有信息交流,就不能对其他个体产生一种投射。然而既要有交流,又要保持自由,这就要求不同个体间的交流形式不能依赖肢体接触。你们都来自非感光文明,都很清楚:在我们这个世界中,依赖于肢体接触进行信息交流的前提下,为了保证安全,生命倾向于以彼此联结所组成的群落的形式生存,甚至对于同一星球上的其他群落,都会选择要么结合,要么杀死,要么分离。这就是无法远距离通讯的文明的悲哀。虽然你们的技术实际上已能辅助你们进行远距离的信号收发,但由于一直以来的生命体验所致的局限性,你们不会把这种技术用于不同群落间。在群落的意识中,未能联结在一起的其他群落,通通被视为敌人,因而没有交流的必要,也就无须进一步发展远距离通讯技术。于是这项技术更不可能发展至能供同一群落的不同个体间交流。

 

“而感光文明中的生命体,则是生来无需努力就能以光信号与不同个体交流。在我们的思维中,同一群体中一个人的生活对另一个人的生活几乎能做到毫无影响,这是一个人做出自由决策的前提。同时,我们将远距离交流视为理所应当,没人会因为不能与对方近距离接触就只能假定对方是敌人,因为人永远可以通过远距离多次相互交流来消除误会,在对方还未到达能威胁自己生存的距离前就做出判断,进而选择一种合理的应对方式。同时,能进行远距离交流,意味着我们可探索的宇宙空间非常大,我们可以从远距离发回信息告知同伴是否应该跟随自己一同继续探索,或是警告同伴不要前往危险的地方。另一方面,我们的交流方式还能容许不同个体进行互不相同的思考。科学技术与社会文化的发展都有赖于个性化的、自由的思考,因而我们具有更高水平的科学技术与社会文化,这反过来又强化了感光人不依赖彼此而生存的能力,进一步确保了我们做选择的自由。当一个人选择对另一个人怀有美好的念头时,并非因为不这么做就无法生存,或是无法保全自己的遗传信息,而只是因为他/她自发地选择爱另一个人而已,这样的爱才是感光文明中的生命体所追求的。”

 

“但为什么你们的‘爱’还有一个条件:‘在信息不足的前提下’?”女娲和伏羲想。

 

缪巴:“这就要说到远距离交流时躲不过的局限性:宇宙的信息量是无上限的,其中的任何个体理论上都与任何事物相关联,哪怕这种关联很微弱,所以与任何个体相关的信息量也是无上限的。而不论语言发展水平有多高,信息传递速度有多快,科学建模能力有多强,有限时间内的交流所能传递给对方的信息都是有限的。这就意味着即使我们感光生命体能进行高速的交流,我们的语言学和数学都高度发达,足以避免相当多的误会,却仍不可能通过远距离交流对任何一个他者做出百分之百精确的判断。尤其是当文明发展到我们的水平时,社会就会变得极为复杂。交流并非只是像你们的文明中那样把彼此的真实所想直接传给对方的过程。人们心中想的是这个,表达出来的却可能是那个,人收到的信息是这个,对它的意思却可能有多种解读。交流充满了有意无意的掩饰与猜测。此外,我们所能创造的任何语言,即使穷尽其潜能,所表达出的信息也是永远不够精准的。这个角度讲,这种交流方式比起用肢体传导的信息交流方式也有其弊端。个体能自由行动与思考的另一面,是无尽的孤独。若是怀着恶意去猜测对方传达的信息,那么即使对方怀着纯粹的善意,我们也可能做出相反的判断,进而做出伤害对方的决策。所以,人们总有可能怀着恶意与他人互相伤害,发射出去的恶意,又会被反射回来,继而再将这恶意反射回去,不断往复,让彼此都陷入无尽的地狱。

 

“但即使明知不能获得绝对真实的信息,拥有爱的人仍然选择相信对方的意图是善与美的,如此才能往善意的方向帮助对方补全他/她的语言未能精准传达的那部分信息,完成爱的投射。只有双方都怀着善意去猜测、补全对方的信息,建立互爱关系的两个个体才能持续友善地交流下去,不再孤独。持续的交流通常还会导致持续的合作,虽然起初的本意并非是为了个体的利益,结果却会使双方都获得更多利益。在我们看来,这本身就是一件善与美的事,甚至无关乎对方是否真有我们所设想的那样善或美。换言之,我们的‘爱’是一种建立在自由基础上的相信他者的能力。由于具备这种能力,我们才得以在享受自由的同时摆脱孤独。尽最大可能创造爱、传递爱,就是我们这样的文明中生命的价值所在。可想而知,对个体来说,这种爱与生命的长度无关,也与是否能繁衍后代或是否以群体利益至上无关。”

 

伏羲想:“我有个问题:既然你们的文明中以光为媒介的交流那么重要,你们之中是否存在因为遗传物质突变或其他意外所致的不能感光的个体,他们能拥有自由的爱吗?另一个问题是:在不能感光的人之间,比如我和女娲之间,我们刚刚也做到了在信息缺失且都已经把性命抛诸脑后的情况下相信对方善与美的事,这算是爱吗?如果是的话,是否意味着不能感光的文明也可以有爱呢?”

 

缪巴:“即使是我们文明中不能感光的个体,依然是在爱之中成长、生活的。在技术不够发达的年岁里,我们还没有发明出机械眼,其他人出于爱,会主动替代他/她获取必要的信息。这样生活在爱中的盲人,也就具备了我所说的在信息缺失情况下依然愿意相信对方善与美的能力。现在这个问题更好办了,我们可以为他/她造一只机械眼,这样他/她的生活能力就与他人无异了。你和女娲之间相信彼此的选择,也是个体之爱的表达。但是你们的文明受到物理限制和生命体验的制约,其中多数个体很难长期自发地拥有这样的能力。即使其中有个别人通过变异而能感光,由于群体中多数人不具备这种能力,无法让他/她长期在爱中生活,也就很难具备相信他者的能力。这些都是统计结论,但对个体来说并非绝对。可以说你们两人之间的爱是两个文明共同的奇迹。”

 

伏羲和女娲都激动万分,他们伸出了更多触手,将对方包裹起来,彼此连接得更紧密了。两人原本都对群体联结的弊端感到苦恼,此刻却并不感到束缚,只感受到发自内心的自由。

 

一番激动之后,女娲怀着一丝忧虑想:“我还有个问题:如果说你们的世界中,生命的物理存在形式让你们具备了自由之爱的可能性,那么其实也意味着让你们具备了自由之恨的可能性。当科技水平达到一定高度后,你们完全可以自由地把任何距离上科技水平较低的其他文明都视为丑恶的,进而消灭他们。即使对方也掌握了用光交流信息的技术,同时他们所表达的全部信息都说明他们是善意的,他们的存在与否对你们生存的影响也微乎其微,消灭他们就并不可惜。如果对方尚且不会远距离交流,你们在收不到信息的情况下更可以把对方默认为丑恶的文明,进而消灭之。生命的价值既然只是建构出来的,你们也完全可以把恨作为一种追求,即使追求活得更长,即使追求发展科学技术与社会文化,也只是为了能在有限的生命中恨更多他人,制造更大的伤害。”

 

缪巴:“哈哈哈,你的想法很有趣,我喜欢这个思路。你说的没错,而且即使假定信息交流在理想情况下能达到绝对精准,同时对方文明也可以远距离与我们通信,只要他们的科学技术水平低到对我们毫无影响,就好比爬虫之于你们来说,那么我们也完全可以自由地选择恨。只是若把时间尺度放得足够大,那些以恨为生命价值的文明大多在弹指一挥间就因自相残杀而灰飞烟灭了,而以爱为生命价值的文明则能促使文明内具有相似智慧水平的个体间互帮互助,合力创造出更高等级的科学技术和社会文化,这就为个体的生存与繁衍创造了更好的条件,因而更容易长久存续。所以,虽然爱与恨可以完全出于个体的自由选择,做出选择的个体未必有意去影响文明的存续,但若想找到以恨为生命价值的文明,这就好比想在宇宙中找到尺寸远大于你们星球的天体一样难。而想找到以爱为生命价值的文明,包括以你们那种不自由的‘爱’为生命价值的文明,概率都大得多。就我28937270000273个光来回的生命体验来说,我从未见过以恨为生命价值的文明,只要在个体对同一群体内的他人怀有善意的这个范畴,不论是何种定义下的爱,以此为生命价值的文明可是数不胜数。这应该能作为一个不充分的证据。

 

“不过,你提到感光文明可以选择不经过交流就消灭那些不能进行远距离交流的文明,这种看法却是不对的。我们不能假定所有无法进行远距离交流的文明在任何层面的科学技术上都远低于我们。比如说依我在你们思想中获得的信息而言,你们在地质学和食物采掘、加工等领域的建树就远胜于我们,因为我们感光生命探索的空间太大,不会在一个星球上挖掘得那么深入而细致,更不会像你们那样把如此有限的资源在各个层面利用得那么充分。哦,不必感谢我,我只不过说实话而已,并无夸赞之意。所以可想而知,任何一个文明在对其他文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贸然攻击对方,一种可能性很大的结果,就是虽然给对方造成了一定损失,却也同时向对方暴露了自身的方位和恶意,从而招致灾祸。就像那些贸然攻击感光人的群落人那样,走向悲惨的结局。任何一个发展到一定高度的文明,在能将宇宙探索一个来回后,都会对宇宙的广袤和其中生命可能性的繁多产生敬畏之心,而不会假定自己能在毫无信息的前提下取胜,更不用说彻底消灭某个文明了。远的不说,你们把科技水平较低的爬虫当作食物,但你们消灭了它们吗?这一文明的生命力恐怕远比你们想的要顽强。顺便一提:如果真把爬虫消灭了,你们就没了食物来源,这无疑是自取灭亡。”

 

缪巴停了下来,他似乎有些累了。伏羲和女娲都注意到卡玛那边也好久没传来什么信息了。缪巴忽然想:“可怜的小卡玛,她已经死了。让我们祝福她吧。祝福组成她的粒子在这茫茫宇宙间自由飘荡,有朝一日重新组成另外一些同样美好的生命体。再见了!小卡玛。我也快死啦,哈哈。”

 

女娲关切地想:“缪巴先生,我真想再多感受一点您的想法。今天是我有生以来活得最有价值感的一天。”

 

缪巴:“不了,我也快要睡了。你们已经是先头部队,我估摸着你们两个文明的大部队也快到了吧。我想我会在那之前死去的。”

 

伏羲和女娲都颤抖起来:“缪巴先生,真遗憾,这个病毒真的太可恨了……”

 

“别为我感到遗憾。生命都是有始有终的,在这段生命中,我充分感受到了爱,也实践了爱,还传播了爱,我无怨无悔。至于这个病毒,我想我的文明或是其他感光人的文明必定会找到应对它的办法。它也不过是一种宇宙生命而已,它都没有思维,更没有恶意,它也只是按着遗传信息去践行自己的本能罢了。”

 

缪巴:“哦对了,我平时闲来无事自己做了个小玩具,它虽然对这个世界没什么重要影响,却像我的孩子一般。一旦你们的部队来了,恐怕它会被那些对它的价值一无所知的人摧毁,还是交给你们保管吧。”

 

缪巴的巨大肢体从空中扔下一个小东西,小东西受它巨大身体的引力吸引而落了下来。女娲感知到它刚好落在自己身旁。她的触手伸过去,摸到了这东西。

 

缪巴:“上面有几个按钮,你对照我的想法就知道该如何操作,我就不用详细展示了。它是用来制造宇宙的。”

 

“制造宇宙?”女娲和伏羲惊得一跃而起。

 

“准确地说,是制造低维宇宙。但凡空间维数低于四维的宇宙,就能造出来。你们可以给自己所制造的低维宇宙设置各项物理常数,比如宇宙的维数、光速等。但是造出来后,就不能更改这些常数了,只能通过引力操纵这个宇宙中各种物质的运动,对它进行微调。”缪巴依旧把这些视为理所应当。

 

女娲和伏羲伸出了许多触手,将这个东西包裹起来,就像包裹着一件圣物。

 

“好了,现在你们走吧,在大部队来之前快离开这里。他们一旦打起来,因为没法交流,可能会误伤自己人呢。”缪巴催促道。

 

“缪巴先生,您能不能也离开呢?我不想让他们那样对待您。”女娲哭着想。

 

“我的大部分身体已经没法移动了。没关系,一个快死的人,还会怕那些死后过来吃自己尸体的虫子吗?他只会感谢虫子们帮自己处理尸体,免得吓到路过的小朋友。哈哈哈……那么,就到这吧,祝福你们。”缪巴想。

 

“对了,我的机器坏了。”伏羲忽然想到这个问题,“没有了机器所存储的方位信息,我永远也没法回到自己的群落了。”

 

“那就一起回我的群落吧。我们把今天学到的信息传给他们,让他们也感受到这份爱。这样他们应该就会愿意让你也加入群落的。虽然你与我们有生殖隔离,无法参加繁殖,但至少能一起执行任务,一起分享食物,我觉得这很公平。”女娲兴奋地想。

 

“不,不要。”缪巴想。

 

“为什么?”女娲疑惑着。

 

女娲和伏羲等待着缪巴的回应,然而缪巴那边不再有任何信息经过他们的触手传来。缪巴终于死去了。

 

“长眠吧,缪巴先生。我们将永远记得您,也会把您的爱永远传下去!”女娲和伏羲共同想道。

 

“虽然缪巴先生要我们别去我的群落,但不论如何,我们总得试试看,我可不想让你饿死。”女娲操纵着机器,带着伏羲一同飞离了缪巴的身体,带着他送的那个“玩具”。

 

女娲的机器按记录信息回到了星球。女娲让伏羲站在靠近群落的位置,先断开与他的联结,然后将自己的触手与群落中的其他人相连。她想着她与伏羲和缪巴、卡玛等人相遇的过程,欣喜地把缪巴关于爱的论述传给了每个人,但触手的另一端却传来了大量负泌物,很快把女娲的身体包裹起来。过多的负泌物让她的感官变得麻木,无法感受到来自群落的消息。她疑惑地断开了联结,从身体上伸出无数触手,挣扎了半天,才将负泌物从身上抖落。

 

忽然,大地振动起来,除了出征之时,女娲从未感受过如此剧烈的振动。那是一群人停下还在采掘食物的机器,将机器开向了伏羲的方位。

 

“伏羲!伏羲!你怎么了?”女娲爬向伏羲所在的位置,却只摸到一滩粘腻的血肉,触手那头传来了伏羲的化学信息。她剧烈地振动起来。她急忙爬回群落,又将触手与他人相连,想弄清发生了什么。又一团负泌物之中,她恍恍惚惚地感受到了大家的想法:

 

“你不光与其他群落的人狼狈为奸,甚至还犯了通敌感光人的大罪!”

 

“至于你们的思想,那都是什么奇谈怪论?!”

 

“又是个想方设法要分裂群落的家伙!”

 

……

 

人们将女娲独自一人放逐到了太空中。女娲苦思冥想,终于明白了缪巴先生阻止自己的原因:“作为个体的生命体虽有可能在脱离群落的偶然情况下拥有爱,但作为一个整体的群落却不可能产生追求那样一种爱的想法,因为其中绝大多数的个体都受到物理条件和生命体验的限制,即使个别人能产生那样的想法,也不影响统计规律所导致的群体决策。”

 

“我就要死了。”女娲对着空无一人的空间,想象着伏羲还在身边:“虽然有点遗憾,却并不悲哀。至少我总算能尽情思考了,至少我们是相爱的。能遇到你,遇到缪巴先生,能思考这么一番,一切都是值得的。虽说确实还有点好奇,如果与我繁殖后代的人是你,我想我也许不会那么讨厌繁殖这件事。”

 

女娲继续想着:“可惜我们属于不同的群落,有生殖隔离呀。哈哈哈……不过,就算假定我们能生下带有我们遗传信息的孩子,也无法保证他们拥有爱的能力。因为他们依然要依赖群落联结的方式生存。这个世界的规则和我们的生命形态注定了一切。想在这个世界产生拥有自由之爱的后代,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个世界真残酷。”

 

想到“孩子”,女娲捏着手中那个缪巴给的“玩具”,琢磨起他临死的想法:“它虽然对这个世界没什么重要影响,却像我的孩子一般。”女娲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孩子……?”她重复了一遍,接着激动地想:“我或许也能生出另一种孩子!那不是生理层面的孩子,不能继承我的遗传信息,却是有可能创造与传递自由之爱的‘孩子’。”

 

女娲用触手抚摸着那个“玩具”,将它高高举起,就像捧起一个群落文明中的新生儿,她想着:“造一个新宇宙吧,在那里,或许才有可能诞生缪巴所说的那种爱。”

 

“不过要从何做起呢?”女娲自问,“先从最简单的开始吧。试试空间只有一个维度的宇宙。”她自己答道。

 

女娲开动了那件“玩具”,造出了一个拥有一维空间的宇宙。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无法直接接收那里传来的信息。还好,“玩具”的传感头能连接她的触手,由此她得知了这个宇宙的演化情况:起初是一些散落在直线各处的有质量、有电荷的点。从开始演化的时刻起,这些点迅速地彼此接近,就像那些点与线段全都彼此认识一般,最终它们形成了一根较长的线段,顺着一维的空间匀速运动下去。上面没有丝毫生命的信息。

 

“怎么会这样?”女娲失望了。她又调了调初始设置和参数。这一次,散落在直线各处的质点也纷纷聚集成一条条线段,接着,一部分线段向两侧加速飞去,越飞越快,只剩下中间的一些线段静静地待在那里,一动不动。上面一些线段的两头短暂地出现过生命之间彼此发出的信号,却很快就再也探测不到任何生命的信息了。

 

她思索着:“只好试着分析一下了。我知道引力和电磁力的大小近似反比于距离的n-1次方,其中维度是n。一维空间的宇宙中,无论物体相距多远,彼此间的引力都不变。因此任意排列在一维空间中的L个带有质量的点从一开始所受到的引力就决定好了。把它们从左往右依次排序后,序号m对应的质点受到来自左侧k-1个粒子向左的引力合力F1,和右侧L-m个质点向右的引力合力F2,总的合力大小恒定,为|F1-F2|。同理,任意点电荷受到来自任意其他电荷来源的电磁场力的恒定合力。由于空间只有一维,左右两个相邻的质点永远不可能越过对方跑到另一侧去,而引力和电磁力的作用范围都是无限大,所以一旦从左往右的次序确定,质点的质量和电荷确定后,所有物质不论在任何时候,不论相距多远,所受的引力和电磁力都不变,从左往右的排序也不变。

 

“这就导致物体在运动速度较低时,要么近似做匀加速运动,要么聚到一起,形成质量更大的物体,同时因质量或电荷改变而获得一个新的加速度。最终,它们会聚集成一个个带有质量和电荷的线段或质点,我们称这些是一维空间中的星体。这些星体要么受力平衡,彼此保持恒定间距,相对静止地做匀速运动或绝对静止,要么在左或右侧加速飞向更远的地方,越靠外侧的星体,加速度越大。这是因为:若外侧的星体加速度比内侧的小,就会被内侧加速度更大的星体追上,聚在一起。所以,外侧的星体会越来越远离相对靠内侧的星体。先假设这些星体上有着与之在空间上紧挨的生命体,它们会以更短的线段或质量更小的质点形态存在,靠引力或电磁力被星体吸在表面(线段两头)。

 

“物体所受的电磁力不变,质量却随加速而增大(相对论效应)。假设它们能被加速至宇宙的速度极限——光速,就会以此速度匀速运动下去,而同样以光速朝同一方向运动的物体间是相对静止的,不同星体上的生命体就能通过发信号来交流。然而实际上,质量增大会导致最外侧的两个星体所受的指向内侧的引力增大,这个力与电磁力的合力除以增大后的质量,可以推出加速度越来越小。更可能的是:还远远未到达光速,星体就因质量过大、密度过大,变成一个高速运动的一维黑洞,上面的生命体即使并未因黑洞导致的潮汐力被撕裂,也将被吸入黑洞,任何信息都无法从中发出。两侧这些加速飞散出去的物体在质量不断增大过程中,又会对一部分起初位于内侧,处于匀速直线运动或静止状态的星体产生更大的引力(如果假设这些物体所导致的引力合力不为零),让它们也进入不断加速、质量不断增大的过程,最终也变成一个个黑洞。最终只剩下个别在大质量天体所致引力的左右拉锯之间,仍然勉强维持受力平衡的星体,它们处于物质分布的中央地带。

 

“在那些最终能保持相对静止,没有向两侧散去的星体之间,理论上同一星体上与相邻星体的生命体能通过发送电磁信号传输信息来交流。第一次试验的情况想必是这些线段中的一个特例:所有质点都聚在一处,形成了唯一一个星体——一根有质量的电中性的线段。生命如果存在,就只能存在于这线段两端。而那些拥有更多相对静止的线段或质点的情况下,由于星体数量足够多,生命在其中之一甚或更多星体上诞生的可能性就大了一些。这就是为什么第二次试验中出现过生命。但为什么它们那么快就灭绝了?如果找出原因,也许就能通过调整参数或更改初始条件来解决问题。”

 

女娲抱着一线希望继续分析:“一维空间中任何一个点不可能越过相邻的另一个点,若这些生命有神经系统,则不同的神经元只能按从左到右的次序在空间上排列,两个相距较远的神经元之间要想互传信息,就不得不经过中间的许多神经元,这样的神经元组成方式会使神经元的信息存储能力和运算速度非常受限,多个神经元很难在同一时间各自完成不同的任务。所以可想而知,即使有生命,也很可能没有具备高等智慧的生命。

 

“另外,这些生命体虽能彼此交流,却只能与左右相邻的生命体互通有无,此外的任何生命体与他们都没有任何接触。生命体依赖于星体上的物质资源生存,但能与星体表面(线段的两个端点)接触的只有左右相邻的两个生命体,其他更靠外侧的生命体要活命,全靠它们将物资运给自己。假设一个位于星体右侧的生命体是A,它右侧依次是B、C、D……。对A来说,只有B与自己能互相交换物资,也能彼此交流,可能成为互爱的同伴;而对B来说,它的生存单方面地依赖于A向自己传递物资,所以B不可能产生自由之爱。同理,C、D……也都不能产生自由之爱。同时,只有A和C是B的同伴。如果要让C、D以及更多生命体活命,A就不得不把所有人需要的物资传给B,再由B沿着队伍传下去。对于不具有高等智慧的生命来说,物资的传输大多只依靠本能反应,而无法进行复杂的、长远的思考。由于A从不会与C、D等生命体接触,即使获知了它们需要物资的信号,也会倾向于只给B提供物资。B也因为不与D、E接触,即使得到了物资,也会倾向于只给C提供它所需的份额。于是,越处于末端的生命体,生存的希望就越渺茫。

 

“但文明要想发展,个体繁衍是必然的过程,一个生命体生下后代,却会让物资传导链条变得更长,这不仅对群体中的多数个体没好处,反而让它们更难活命。可见,由于空间的物理限制,生命即使奇迹般地出现了,也必定不能发展壮大,而更可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那还真是遗憾,好不容易有生命了……”女娲想,“只好再试试二维空间了。”

 

这次,宇宙空间中星体的演化从一些四散在二维空间中的微小的二维片状物开始。起初是稀薄而略显混沌的一片空间,渐渐地,二维空间遍布着片片“雪花”,“雪花”们跳着一种捉摸不定的回旋舞,彼此间似乎有所牵绊,但又若即若离。其中一些“雪花”与更多的“雪花”一起聚集成更大的“雪片”,“雪片”又将周围更多的“雪花”与自己的边缘相接,连成一个个巨大的“裙边”,继续着旋转的舞步。“裙边”越聚越大,但越往外层,“裙边”就越轻薄,由轻元素的气体构成。“雪片”之间,有时因碰撞而破碎,有时聚合成更大的“雪片”。有时,几个“雪片”一同围着一个“雪片”舞蹈,当它们的裙边摆过中间那个“雪片”的裙边,那些裙边仿佛被其向四面八方牵起,朝不同方向延伸过去,中间的“雪片”便碎裂成大小不一的“雪花”,四散开来。碎裂之后的“雪花”们茫然地继续迈着旋转的舞步在空间中游走,又再度与彼此相遇,聚合成一块块薄纱般的“雪片”,接着,再度碰撞、撕裂……

 

女娲感受着“雪花”和“雪片”的回旋舞,为之陶醉,但等了许久,这些星体上一直没出现过生命存在的信息。她又反复调整了参数和初始条件,结果都大同小异。

 

女娲放下“玩具”,再次陷入了沉思:“二维空间中,引力和电磁力近似反比于距离的1次方,它们随空间距离衰减得很慢,但仍然是距离越大,力越小。有质量的二维物体倾向于因引力聚集在一起,由于它们大多自身带有转动,会形成直径远远大于我们这个宇宙中星球直径的圆盘。我们可以把它们视作二维中的星体。不过,由于引力的衰减很慢,这些星体远远不像我们的宇宙中那样致密。圆盘的外层布满了二维的气体和液体。即使假定存在二维生命,他们所生活的这些二维星体相距很远也依然会受彼此引力影响,而且任何星体的运动都没有稳定轨道,许多星体一起构成极其复杂的混沌系统。在混沌系统中,星体之间总是进行着看似混乱无序却实则遵循着复杂规律的碰撞。在四维空间中,星体非常致密坚实,即使碰撞,也很少导致星体碎裂。但在二维中,这些星体虽然巨大,构成大部分面积的,却只是一块块一吹即散的疏松云雾团,而且由于引力随距离衰减得很慢,一个星体会同时被四周许多相距较远的星体的引力撕裂,或因为外层的物质过于疏松而被突如其来的撞击冲散,重复着散开又再度结合为一个星体的命运。就算二维生物们有超强的算力,也没可能准确预测这些星体的运行,碰撞导致的毁灭随时都会降临在二维文明头上。

 

“如此想来,二维空间中,连生命的存在都希望渺茫,更不用说爱了。”女娲终于给这次的试验判了死刑。

 

“难不成这真的就只是个玩具而已?”女娲有点不耐烦,“但我就是不服气,不论如何,要再试试有三个空间维度的宇宙。如果这个还不行,我就死心了。”

 

女娲操纵着“玩具”,又造出了一个有着三维空间的宇宙,然后她撤回了自己的触手,不敢去触碰这个宇宙演化的结果。毕竟“玩具”只能造出空间维度低于四的宇宙,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女娲思索一番后,又涌起了希望。她慎重地触碰着“玩具”的传感头。接着,她欣喜若狂。

 

这个宇宙起初只是很小的一团,那里是纯粹的能量,一些粒子在其中诞生了,大量的粒子彼此碰撞,生成越来越多的新粒子。宇宙很快就膨胀得极大,并在持续膨胀着,已经远远大于女娲所知的自己所在的宇宙。以女娲的物理学知识,还无法完全理解这种膨胀的原因,但她饶有兴致地感受着传感头传来的信息。

 

广袤的三维空间中,带有质量的粒子彼此聚集,形成了一个个团块,团块中距离更近的那些渐渐形成了一个个三维的质量块。由于自转,这些质量块大多变成了三维的球体。一些位于星体核心的物质燃烧起来,把源源不断的热量向星体外层传导而去。宇宙还形成了大量彼此绕行的系统,并存在着大量稳定的绕行轨道,有时一个大天体周围有几个乃至成千上万个小天体在绕着它做近似椭圆的周期性运动。这部分星体不再像女娲所生活的宇宙中那样永远做着捉摸不定的运动,因而较大天体之间的频繁碰撞不再是随处可见的悲剧。这些绕行的星体沐浴在大天体释放出的电磁辐射之中,就像孩子感受着母亲充满慈爱的抚摸一般。同时,这些星体上还存在着女娲曾经设想过的稳定的液体和气体层。

 

女娲想:“这些液体和气体可以用来传递振动信息,而且比我们星球上的地面更好用,因为气体和液体更容易形变,激发振动更加容易,耗能更少。”

 

很快,一些绕行着大天体的星体上出现了能不断进行自我复制的有机物,进而是最初的生命。由于这些生命从一开始就依靠着来自大天体的光所带来的热量生存,使得其中许多生命体生来就能感光。它们有的用光在体内合成营养物质,有的通过感受光来辨识信息,也有的会通过主动发光来传播信息。它们自如地生活在地表或离地表不远的地方,有些在气体中生活,有些则在液体中,当然也有生活在土壤之中的,只是这些生命体都能独个儿自由地运动,彼此交流、生存和繁衍相比女娲星球上的情况都容易了许多,生命的种类与数量都数不胜数。这都是因为星球不再那么坚硬致密,体积也大了许多。许多生命体还长出了能在空气和水中摄取气态物质,并吐出另一种代谢产物的器官。甚至有些生命体还具有灵敏到能感知空气或水中传输的稀薄化学分子的器官,想必也可以成为传输和接收信息的基础。这些都是女娲的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的,她知道自己无法真正理解那种感觉,却为这不可思议的生命形态而激动不已。

 

其中,有一种生活在气体中的生命体甚至具备了接近女娲的群落中生命体的智慧水平。他们每一个都是独立存在的个体,却又靠爱在彼此之间建立了紧密的联系。他们学会钻木取火、制造和使用复杂的工具,并将这些技术传给更多自己所爱的人。他们在残酷的生存条件下学会了团结和管理,他们所构成的群体规模越来越大,科学技术与社会文化也日渐繁荣。他们的故事越来越多样而精彩……

 

女娲看不见那些生命体眼中的光是怎样的,却感动得颤抖起来。

 

女娲沉浸在欣喜中,却又不免担忧起来:“任何生命体都是有局限的,他们中的一些个体也曾做出自相残杀的事,甚至在未来也可能做出导致文明毁灭的事。”但她转念又想到:“希望总是有的。因为他们是这样一个世界中的生命,因为这个世界在统计意义上有了自由之爱的可能性。”

 

那些关于生命的精彩故事还没看完,女娲就感到累了。她从未累到如此地步,她的头曾经渴望一刻不停地思考,此时也都垂了下来,渐渐缩回到身体里。触手也逐个缩回身体,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根触手放开了那个“玩具”,所有肢体融为一个四维的球。她永远在这冷寂的四维空间中睡去了,带着对她的孩子们的爱意,这让她浑身暖暖的。

 

她仿佛进入了三维空间,正站在一颗星球表面温柔的水边,两只最下方的触手——双脚感受着凉爽的水波,却不觉得冷。女娲睁开了那新生的感光器官——眼睛,她第一次看见了那个五颜六色的世界:她全身都沐浴在一颗遥远大星体放射出的和煦光芒中,光芒那橙红色的触手透过轻盈而软和的空气,通向她的身体表面,如同伏羲的怀抱。她脚下的水面伸向远方,映着橙色、金色、粉色的波光,与湛蓝的天空相接。一群孩子正在暖融融的光芒中奔跑、嬉戏。另一个女孩站在岸边,怯生生地凑过来,似乎谁也不认识,什么也不敢说。但孩子们都笑着向她招招手,拿出一篮刚从绿色大树上摘下的果实,呼唤着:“快来尝尝!”女娲意识到自己有了接收空气振动信号的器官——耳朵。果实有的紫,有的红,有的黄,有的绿,一颗颗都饱满而光亮。女娲动了动她另一个新生的器官——鼻子,空气中传来了清新而香甜的气味。孩子们坐在树荫下讲着笑话,互相递去不同颜色的果实,他们嘴边沾满甜蜜的汁水。那汁水与女娲眼角的泪水一样,都闪着七彩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