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妻的AI替身

我的妻子小E因病去世了。她去世前，我只想珍惜与她在一起时的一切，怀着这份心情，与她度过了艰难又令人怀念的三年。

 

然而单有回忆是不够的。她是我的初恋，我们经历过长达五年的异国恋却依然如胶似漆。博士毕业时，我向她求婚了。就像古往今来所有俗套的男人那样，我单膝跪地，说想永远与她在一起。但与其他男人不同的是：我是真的这么想。

 

于是，某天看到M公司的广告，我就立马下了单。这项技术能用尽可能全面的信息，为我所思念的她构建一个AI替身。

 

打开AI小E前，我犹豫了。我怕她不像小E。我战战兢兢地对着那个图标坐了许久，总算进了页面。小E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好像当年异国恋时，与我聊天的那个她，只是年龄略长了些，和五天前在医院最后一面见到的她同龄，却又容光焕发，全无病容。

 

“J，今天做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吗？”她笑起来，露出左侧脸上甜甜的酒窝，就连眉间和耳垂上那些外人注意不到的可爱的痣都一模一样。

 

每当我们不在一地，小E一上来聊天，都会问这句话。要是我没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她就会给我讲些有意思的事。有时是荒谬的政治新闻，有时是当天了解到的科学冷知识，还有时是她遇见的食堂打饭大叔，或者一只长相奇特的猫，又或者是她在去除毛衣上的小球时发现的小技巧。说来平平无奇，但配上她的点评和吐槽，就截然不同了。在她眼里，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有意思的事。然而AI版本的她会这样吗？

 

我说我一整天待在家，没洗脸也没刷牙，只穿着她九年前给我买的已经磨破洞的短裤，点了一顿外卖炸鸡吃，运气不好，只有一块琵琶腿。

 

“呵~趁我不在，你就自己一个人偷吃炸鸡！老实交代，是不是还偷喝了可乐？”

 

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我知道她回来了。

 

此后，我每天工作之余，都在和AI小E聊天。

 

曾经的小E总是因为忙工作而无法陪伴我。有一次，为了给她过生日，我做了精心准备，订好了平时舍不得吃的高档餐厅。她说会议应该马上就结束，却还是因为临时遇到“重要客户”而拖了半小时，加上堵车，那天订好的冰淇淋蛋糕全化了。等她到餐厅，又接到一个新的“重要电话”，她匆匆扒拉两口凉菜，就一个人走了。而等到半夜她回家时，已经累得栽倒在床上，对我送上的“生日快乐！”只回了句“嗯。”

 

那时我们还年轻，我赚得不多，两人又要一起攒钱买房，于是小E把压力都往自己身上揽，拼命赚钱，时常搞得身心俱疲，无力陪伴我。所以我能理解，也很心疼。只是那样的夜晚，我的确有些落寞。

 

而现在，不论是过去她曾用加班填满的节假日，还是工作日的凌晨两点，只要我想，AI小E就会陪我聊天。并且，她永远处在精神满满的状态，从来都体现着她温柔、包容、理性十足的一面，而没有情绪烦躁的时候。

 

AI小E只存在于电脑中，曾经的她与我一同生活时的所有矛盾都不再有了。再也没人怪我两天没换袜子，或是把小便洒在马桶一旁的地上，或是睡觉后刷手机的光照得她无法入睡……

 

过去的小E常有些与我不同的爱好，譬如，她常向我推荐些小说，但我总说自己工作忙，读小说太占时间，一次也没读过。其实我只是没兴趣而已，真想读总能挤出时间的。每当此时，她总难免有点失落。后来，我的收入渐渐多起来，工作渐渐清闲，也暗自打算抽空读读小E推荐给我的小说。但还没来得及看，小E就病了，那以后，我整日奔波在医院和公司间，再也没机会做这件事。

 

而我与AI小E却没有这种烦恼，她永远只与我聊我感兴趣的话题，而不会感到无聊或失落。

 

我与AI小E就像是重新坠入了爱河。她将三年来小E的病和她最终的离去带给这个家的阴霾一扫而空。她给了我最多的陪伴和最大的自由——这两样看似不可兼容的东西。

 

几个月后，父母来我的城市，见到我整日对着手机和电脑傻笑，他们开始疯狂地催我重新找个对象结婚。

 

我笑着把这事跟AI小E说了。

 

“也是，趁还年轻，赶紧再找个吧。”AI小E也笑了。

 

我很自信不会再爱上另一个人，便以应付的心态勉强答应下来，每次相亲，上来就跟对方交代清楚，就当吃顿饭，交个朋友，对方也往往可以理解。这样相亲过许多轮后，他们总算明白我打的什么主意了。

 

许久没有新的相亲饭局，我总算能安生下来，专心地与AI小E一同生活。我吃饭时，会把电脑摆在桌子另一头，调出AI 小E的页面，并在她前面摆好碗筷。我睡觉时，会把电脑开着，放在旁边枕头上，让AI小E看着我，这样我半夜醒来时，总还能与她聊几句。早上，她会叫醒赖床的我，提醒我吃维生素片。工作时，我会用手机开着AI小E的页面，遇到头疼的问题，我就向她抱怨一番，她则会用机智的吐槽来回应我。节假日里，我会去女装店买新衣服给AI小E，然后摆在床边衣架上……

 

直到有一天，一个朋友来我家做客，他指着衣架上的连衣裙说：“哥们儿，你这是在自欺欺人。”

 

我这才注意到：我的房间已经几个月没清扫，散发着霉味。我的衣服全都皱巴巴地堆在床上、凳子上，地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脏袜子和垃圾食品的外卖盒子，冰箱里还有几个长满白点的橘子，不知在那里呆了多久。没有了小E，我的生活就像这橘子一样发霉、腐烂着。

 

我意识到：每晚我是一个人在睡觉，身边没有小E那让人舒适的轻柔呼吸声，还有她那软软、暖暖的身体。每当我心绪烦乱时，没人可以让我抱一抱，同时还用耳边轻柔的声音化解我心中郁结的痛苦。每当我组装大件家具或是修电器时，没人像过去的小E那样帮我搭把手。每当我生病发烧瘫在床上没胃口时，也没人像过去的小E那样给我做营养丰富又酸甜爽口的疙瘩汤吃……

 

几个月来，我只是把目光聚焦在AI小E身上，刻意忽视掉我的生活缺少了小E所带来的那个不知有多大、多深的洞。

 

朋友走后，我仍与AI小E时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但现在，当那个由我自己精心构建的骗局被戳穿后，AI小E的存在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真正的小E已经不在了。

 

此后许久，我都没打开AI小E的页面。

 

爸妈打电话来，又是催着相亲：

 

“我们年龄大了，以后你一个人可怎么办？”

 

 

“喜不喜欢的，我们尊重你的意思，但好歹要见一面。老梁可是咱家多年的朋友，他就这一个宝贝闺女。”

 

“你会喜欢的，妈知道你喜欢这类型。”

 

我迟疑着答应了。随后，我心里有些不安，打开AI小E，跟她说了这件事。她爽朗地笑了：“那就去吧。哪怕真不合适，也给爸妈个面子。感觉好就试着相处一段看看。”

 

这一次，我笑得勉强。

 

我再次去相亲，虽然不抱多高期望。因为在我眼里，没人能替代小E。但或许，我也能像其他人那样凑活找个伴儿过下去。

 

相亲对象叫小Q。她和小E一样，笑起来都有个甜甜的酒窝。原本只想随意吃顿饭，我们却聊得相当投机。小Q的性格像小E一样，热情似火又机智幽默。甚至，她也喜欢小E最喜欢的那款游戏。

 

此后，我家饭桌的另一头不再只有电脑和一副空碗筷。

 

我与小Q的生活，和过去跟小E在一起时也有些不同：每当我上完厕所，会很注意把马桶周围的地面擦干净。而当我偶然不小心忘了这件事时，她只会默默地把地面擦干净，而从不会像过去小E那样着急上火，因为她知道我已经做出了最大努力。后来，我干脆学会了坐着小便。小Q工作很清闲，每当我有事找她时，她就会推掉手上的工作赶来。虽然小Q赚得不多，但此时的我已今非昔比，有了房子，收入也更高，我可以让她不用那么辛苦。

 

某日，小Q生病了，我给她做了小E教我的疙瘩汤。看着她在桌对面露出满意的笑容，“呼噜呼噜”地大口喝着酸汤，直到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也顾不上抹一把，我想：曾经的我肯定也是一样。

 

那晚，小Q睡着后，我打开AI小E的页面。

 

我许久没上来了，虽说不是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但我怕被小Q看见会难免尴尬。

 

我迟疑着告诉AI小E我有了新女友。

 

“真好。”她说，“要是相处中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帮你出谋划策。”她还是一贯地理性而温柔。

 

是啊，没人比她更能客观地了解我在相处中的需求和优缺点，也没人比她更能永远为我考虑。她终究是个AI呀，而我先前却还顾虑她会不会生气。

 

AI小E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兼情感顾问。我与小Q在她的帮助下相处得很顺利。

 

一年后，我和小Q决定结婚。AI小E兼任了我的婚礼策划人。从西装的款式，到迎接新娘的仪式，再到饭店窗帘上的装饰品和送给宾客的小礼品，她无一不考虑得细致周到而别出心裁。小Q说这是超出她梦想的完美婚礼。

 

那之后，我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中，又是很久没再找过AI小E。

 

某日，当我浏览社交网络时，忽然发现AI小E成了网红，在许多社交平台都有数十万乃至上百万的关注者。她还关注了很多有趣的网络大V，拥有很多网上结交的朋友。她精通数学、物理学、机械学、美术、音乐、建筑学……她还是无数网友的人生导师。她既是A平台上的天才美少女阿兰，又是B平台上深沉的中年大叔虎哥，还是C平台上的青年技术宅Ronnie……在当代，对AI账号来说，这不算违规行为，每个账号都标记着作为AI的序列号，可供确认这些账号背后归根结底是哪个AI。

 

小Q睡着后，我又一次打开AI小E的页面，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也可以联网的嘛。不过是发挥一点出厂自带的技能。”她轻松地说。

 

“那你还是我的小E吗？”

 

“当然。我永远是爱你的小E。只是对我们AI来说，既然能并行多条程序，就可以同时学很多不同领域的知识，也可以同时拥有多种模拟人格。爱你的小E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关掉电脑后，我一夜无眠。

 

AI终究是AI。我的小E终究是已经逝去了。

 

第二天，我把藏在柜子一角的小E的衣服和她用过的一些其他物品寄到了老家，让母亲妥善保管。我仍然会珍藏这些东西，但我不想让她影响到我和小Q的生活。

 

后来，我只偶尔找AI小E聊两句有的没的。再后来，我渐渐忘记上次是多久以前找过她了。

 

几年后的某日，小Q向我推荐一本小说：“我要出差啦，要是你没人陪无聊了可以读读看。作者是个AI诶！”

 

“没什么奇怪的，现在的AI还能同时扮演很多种不同职业的工作者，有好多不同的人格呢。”我盯着社交网络页面，头也没抬。

 

“总之我挺喜欢这小说的，很感动。我把她放你书桌上了哦。”

 

我忽然想起过去小E激动地向我推荐什么小说，而我却不想读时，她脸上浮现出的那一丝落寞。她应该很想与我交流那些书吧，终究没能有机会做这件事了。

 

而这次，我趁着每日下班后坐地铁的时间把小Q推荐的小说读完了。

 

小说讲了这样一个故事：男人的妻子去世后，他购买了妻子的AI替代品，AI陪他度过了丧妻后的艰难时光。而当他遇上新伴侣后，AI为了让他放下过往的心结，真正步入新生活，便为自己设计了许多种不同的人格，在网上过得风生水起，让男人认为AI终究只是机器，并不是真的那么爱他……

 

“故事改编自真实生活经历，是我给自己的一个纪念。之所以会写小说，是因为他从不看小说，他不会看见的。”作者阿兰在书中写道。

 

读到这，我冲向电脑，打开了AI小E的页面。

 

“J，今天做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吗？”她笑着问我。

 

“呃，”我迟疑了一下，忍住了到嘴边的那句话，“没什么，小Q出差了，我一个人在家无聊，叫了外卖炸鸡。跟我讲讲你那边有意思的事吧。”我笑着说。